卷五 砍倒三千齡樹屋

帕吉魯用長3公尺、直徑15公分的螺旋鑽子穿通大樹胸膛,樹太大,鑽子得用上加長型。他要打幾個孔才行。台灣針葉木多長在陡坡,年輪的同心圓會往山坡方向偏移,形成支撐力量。不打樹孔,貿然用鋸,樹木應力作用,隨時會垂直裂開或倒下,除了造成危險,樹木裂開,價值也打折。

從森鐵那邊傳來鞭炮聲,是廟會活動。帕吉魯專註工作,不受干擾。兩尊神將沿小徑往上走,護著後頭四人扛的小神轎。神將約3公尺高,分別是千里眼與順風耳,兩臂搖擺,步履蹣跚地走在看似遭受隕石摧毀的月球表面——斷身的樹墩,挖去樹墩後留下的坑洞,寸草不生的陡坡,這形成林場奇特畫面。

站在大樹下的古阿霞,觀神偶祈福,有迥然的詭異感受,半個月前她初來到林場,看巨樹倒下,油然浮起人定勝天的震撼。可是她待久了,森林白天沒有遮陰,夜晚陰風慘慘,處處所見,是荒涼,是蒼冷,是殘軀敗壞,呈現「活活被凌虐致死的剝皮牛」而裸露得血肉斑斑。現在,兩尊神偶走在牛肋骨上,走在腐敗牛屍上,古阿霞想,收妖的神隊到底是保佑人們平安,繼續砍完森林,或是庇佑受傷的大地休養?答案出現了,神將停下來,有人從神偶腹部的觀景窗抽煙,喝摻了養樂多的藥酒保力達。神,是人操控的。

這是颱風前夕的媽祖繞境,神偶從山下的廟裡出巡,坐流籠,乘森鐵,到沿線的工寮祈福,人們將三牲酒禮放在桌上祭供。山太陡,海拔太高,神偶爬得很累,需要點煙酒助興。

「那尊是二媽,出來找大媽,」帕吉魯指著神轎內的媽祖像,「大媽跑掉了很久。」

古阿霞思索神將入山林的意義,這才回神,說:「神像會跑掉?」

受台灣林場始祖阿里山拜媽祖的影響,各林場也常拜媽祖。摩里沙卡最早的媽祖廟是在48林業區,這是極其神秘壯麗的森林,日本人蓋神社,光復後改祀媽祖。不料,媽祖神像失蹤了,而且48林業區充滿鬼怪神秘,便在山下另建宮廟,再迎一尊新媽祖,從此香火大盛。

古阿霞聽了帕吉魯解釋,認為神像不會自己跑掉,是被偷走了。

「真的,真的跑掉了,下次帶你去看看。」帕吉魯說。

「好,沒問題。」古阿霞猛點頭,卻沒有認真聽,她的焦點放在廟會隊伍後的兩位青少年。一男一女,男孩背女孩。男孩走得喘,走幾步停下來休息,卻沒把女孩從背上放下來。

古阿霞對這兩人沒印象。女孩是穿了「鐵腳」的小兒麻痹症患者,手拿著拐杖之餘,用毛巾為男孩擦去額頭汗水。古阿霞有點觸動了,虔誠地跟隨廟會活動的人都有所祈求,她臆測是來自女孩遲遲無解的腳疾來的,覺得該去幫忙。她拿了水壺,走向廟會隊伍,留下帕吉魯繼續幹活。

廟會的鞭炮繼續放,一拋手,一串辣聲,一陣青煙,在山壑回蕩。古阿霞顧著腳下的土丘,才抬頭,失去兩人的蹤影。她失禮地逆向穿過神偶隊,在挖過樹頭留下的凹洞,發現兩人狼狽地摔了進去。男的腳陷入洞底未乾的爛泥灘,女的倒栽蔥卡在坡上,行李散落。古阿霞使不上力幫忙,回頭叫了三個工人把他們救出來。兩人被拉出洞穴,有了齟齬。男孩眼眶紅,跌入洞穴成了這趟困頓的旅程的爆發點,他大力呼吸,然後努力眨眼睛不讓淚水掉下來,女孩則不斷安慰他。古阿霞從對話發現他們的關係,瘦弱與腳疾是姐姐。

「我的山羊腳掉了。」弟弟指著洞底陷入泥膏的分趾鞋。

古阿霞撿了回來,敲掉鞋子上的泥巴。分趾鞋自唐朝便有,日本人沿用,這是林場男人的日常工作鞋。鞋腳板是黑橡膠制,鞋踝是帆布,特色是拇趾與四趾分開穿,頗像偶蹄目動物的腳。

「用山羊腳來形容『榻米』,很有趣。」古阿霞發現它不合腳,頗大的,裡頭的鞋尖部位塞了塊布。

「那是我爸爸的鞋子,」姐姐坐地上,腳疾使她無法在陡峭山坡起身,「爸爸說山羊能站在陡峭的山壁,行走自如,因為它們有雙奇特的腳,所以才叫這種鞋是『山羊腳』。」

「才不是山羊咧!是豬腳啦!一直穿,一直掉;一路走,一路跌倒。」弟弟很生氣。

古阿霞問:「你們是來找爸爸?」

憤怒的弟弟忽然安靜下來,有種悲傷浮上來,看著姐姐。姐姐用拐杖撐起自己,鐵腳發響,說:「我是來找阿南伯父。」

「他的尻倉 被……」三個工人笑著。其中一人說,阿南哥的臀部昨天晚上被扁鑽刺傷,今早才送下山去拔掉,你要是在路上沒遇到,在這裡也不會見到本尊了。說完,三個人又忍不住大笑。

姐姐堅持繼續跟隨廟會活動,往林場前去。弟弟咬著下唇,背起她前進。古阿霞幫忙拿拐杖,提起那個原本掛在弟弟胸前的背袋。海拔2000多公尺,比平地少了百分之十五的含氧量,古阿霞已能適應,但對初次上山的弟弟來說,負重爬坡有如背著兩袋40公斤的水泥跑操場。來到300公尺外的林場前線,弟弟的脊背一片汗淖,腳快抽筋了,把姐姐放下,仰躺在地喘氣。

「我們可以在這表演嗎?」姐姐問。

「我不能做主,你應該問那些男人。」古阿霞看著這位十六歲的女孩,腳疾讓她顯得矮小,眼睛卻無比透徹。

一個苦力頭被古阿霞拉來,回答姐姐:「你是宮廟裡請來的?還是來表演賺錢的?」

「都不是。」

「隨在你,這沒人會給你錢,一個銀角仔都沒。」

兩人選了直徑2公尺的樹墩當舞台,姐姐唱歌,彈奏由中秋月餅鐵盒自製的小吉他烏克麗麗,弟弟吹直笛伴奏。姐姐的唱腔與彈調還可以,音質乾淨,玲瓏悅耳;弟弟的直笛則走調,壞了氣氛,每奏完曲子,用手蓋住直笛的消音口,猛吹氣,要把樂器囤積的口水噴出來,實則掩飾他心虛與拙劣的演技。但是,弟弟隨即拿出鐵制的卡祖笛(kazoo)翻盤演出,搖頭晃腦吹起來,曲律頗好。

古阿霞對卡祖笛很眼熟。花蓮市的小孩稱那種古怪的笛子叫「放屁笛」,是一九六◯年代的美軍第七艦隊與越戰來台休假的美國大兵帶來的,跳蚤市場還找得到。吹「放屁笛」不需要好技巧,透過喉嚨唱腔,可以隨意地改變笛聲,比放屁還簡單。

中餐時間到了,工人陸續休息,生火蒸便當。古阿霞打算回去給帕吉魯弄個簡便午餐,卻被爭執留步。原來是姊弟轉移到另一個樹墩表演,那裡人多,演奏到李叔同的《送別》時,幾個工人不耐煩地說廟會怎麼來個「糞埽聲」,是誰找來的。

「阿南伯父說可以來這裡的,」姐姐說,「如果你們不喜歡,我們還可以彈別的。」

「你跳舞的功夫很䆀(遜),阿南哥不會找這種落魄水平。」一個工人點出殘疾女孩唱到興緻時,扭動的下半身很不搭。

這下弟弟難過得為姐姐而大哭,姐姐拄著拐杖過去安慰。

說曹操,曹操就到。阿南哥從山下來了,他得主持廟會結束時的謝神與送神儀式。背他的是趙坤,越過了幾道山,渾身是黏膩的汗水。阿南哥到了,工人們站起來,問他的傷口好點嗎。阿南哥指著包繃帶的大屁股,說,包尿褲來了,而且屁股多了個洞,以後不用掛慮痔瘡與秘結 了。工人都笑起來了。

阿南哥的眼神穿過人隙,看見古阿霞安慰的姊弟是他認識的。他拐著屁股傷走過去,想說些話又說不上,怕說了又讓自己在五十幾個男人前落淚,只摸摸兩人的頭安慰,臉上充滿了不忍。那雙手是模仿慈父的方式,讓始終在哭的弟弟,終於擦乾淚;而老是堅強的姐姐,這下哭壞了,她低頭把臉埋在黑髮里,拄著的拐杖與支撐下半身的鐵腳處在細微震動。

阿南哥拉高音調量,對工人們告誡,不要欺負阿水兄弟的兩位囝仔,他幾天前去參加告別式,這兩位兒女有心,要跟大家說聲感謝,上山來看爸爸工作的地方。

古阿霞想到了,姊弟的父親是半月前送到山莊便傷重過世的伐木工,她幫忙縫過大體傷口。現在,一切明朗了,弟弟腳上穿著不合的綁腿與分趾鞋是來自父親遺物。姊弟一開始不表明是遺孤,是不想靠感情來博得演出的讚許。古阿霞更意識到,這對姊弟可能是隱性的邦查人。邦查有個習俗,活著的人回到死者長年工作或生活之地,取得更多的慰藉,好獲得餘生更大的生存動力。

人是感情之體,工人們這時反過來安慰姐弟,有的說唱得好,有的說耳朵已經回甘了,紛紛讚歎。

「唱三民主義歌。」阿南哥大喊。

「山民注意,五擋爬山……」眾人立正唱和,這歌詞亂改,每個人卻唱得一臉肅穆,不是他們那種平日喝酒打鬧的習性。

「囝仔,這是你爸爸有夠得意的把戲,人家機車四擋,他多一擋。」阿南哥拍拍姊弟兩人的肩膀,說,「這麼陡的山,你們爬上來,證明你們是摩里沙卡最棒的囝仔,來吧!今年的主祭詞你來講。」

「我不知怎麼講。」

「不是講什麼,是你們來了,學到你爸爸五擋上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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