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帕吉魯與喜多普的PK

有陽光的日子真好,萬事萬物都對人眨眼似的。

古阿霞沿著森鐵前往林場走,非常舒服,嫩紅的虎杖花撒開,鐵軌向遠處拉出光絲,白雲從萬里溪河谷冒出來,也向更深幽的河谷撒下雲影。她走過兩座高架橋,來到集材柱,趙坤與十幾位工人把原木弔掛上火車。古阿霞很清楚,暫時不想見到他,那傢伙老是熱情地貼來。她繞路,從下方小徑爬過更斜的陡坡,差點讓袋子里的東西掉出來,這才看到那棵巨大的樹矗立眼前。

黃狗來迎接,猛搖尾巴,纏在腳邊繞圈子,古阿霞對它微笑。帕吉魯盤坐在樹蔭下,拿了刻刀雕樹頭,一刀刀地剃。一個鐵壺架在旁邊,冒蒸汽,蓋子咯啦動著。帕吉魯把剃下的木屑條丟到火堆,迸出一股清淡的雨落草叢之味,古阿霞知道那是來自他手上拿的「透仔」 。一種職業的上乘之境,必定花費不少苦心。古阿霞已經能從味道分出樹種。

那尊一直放在大伐木箱的石像,現在移架放在鐵架邊,古阿霞說:「你終於把伯公 拿出來曬太陽了。」

「不是伯公。」

這尊石像是帕吉魯的祖父遺物,古阿霞認為是土地公,「不是土地公是什麼?」

「Q 毛仔。」

她不是信了上帝,這世界只能他當家了,其他人的信仰歸為邪門歪道。對她而言,所有為人生的終極關懷而立的信仰都有價值。土地公都叫福德正神,用上她的綽號令人毛毛的。她央求要改名,叫什麼都可以,叫 Q 毛仔頗逆耳。帕吉魯不搭腔,一刀刀剃樹頭,力道算得好,片出來木屑都一樣,卷得小浪似。古阿霞坐下來,倒了茶喝,閑看世界的變化,集材機把每根10噸的原木拉下山嶺,空氣瀰漫各種木頭死亡的芬芳,盪著機械運轉與指揮工人的喇叭聲響,光禿禿的山林,攔不下風,古阿霞覺得風有點大,雲也跑得快。

久久,帕吉魯昂起頭,說當初要換,你不換這名字,現在也改不了,「我勸了他很久,他才說可以(接受)這名字。」

「你不是不信神,怎麼會跟這石像說起話?」

「石頭是大自然的,說久就說通。」帕吉魯喝了茶,又說,「放石頭是給那些人看的,看了才知道我很厲害的。」

古阿霞仔細聽他解釋,覺得頗有理。帕吉魯的言下之意是,這方圓百來座山頭會幹他這行的,只有他。世界上,把技藝干到人皆不能的絕活者,通常帶有表演成分。這是他阿公教他的。如果拿把斧鋸,二話不說就把幾千年大樹放倒,外人覺得用鏈鋸也行,也不覺得神木有什麼氣體。你得在神木旁邊多耗點時間,放個石頭請神,做成宗教儀式,跟樹說說話,慢慢表演下去,從頭到尾就能把這件事弄得了不起。

「還說你沒信教,自己就搞了個教派。」

「大地就是個教堂,就是廟,我們卻多蓋了一個小房子,把自己塞進去,說那是廟,說那是教堂。」帕吉魯多話了,說得挺清楚,也沒掉渣。

「可是,你砍了自己的廟,砍了自己的教堂。」古阿霞指的殿堂就是眼前的神木。

「我不太會說。」

「慢慢說吧!我能等,可以像樹等在這等上一千年。」

「我以前殘忍,現在慈悲。」帕吉魯站起來,往大樹走,撫摸俗稱「黃牛脖子」的紅檜板根,大樹在微風中輕擺樹葉回應。台灣紅檜常生在靠近山谷陡坡而發展出大板根,好支撐樹身,因樣子像黃牛鬆弛的皮頸得名。帕吉魯說,他只砍每個林區最老齡的樹,其他的樹交給拿電鋸的伐木工。以前,他會對大樹說,「我來跟你做伴了,別怕」,設法把樹留下來,比如跟大家說樹大有靈,或偷偷在伐木工的飯鍋里放紅曲造成傳說中血紅飯的恐怖傳說。大樹不被砍,成為種樹,每年採收健康的種子繁殖後代。

「現在呢!這麼大的樹,砍掉才行,」帕吉魯說出結論,「一棵樹死掉,大家都開始難過了。」

古阿霞難懂這句話,經過多番的琢磨與詢問才懂,森林是一座網路發達的親屬關係,不只是直系血親的種苗傳承,地下的根絡也傳遞訊息。每當砍伐樹木之後,森林以極為細微的訊息透過根系傳遞死亡訊息,悲傷瀰漫,獨留下來的巨大母樹,最終是余命悲傷,煎熬活著。帕吉魯昨天親近這棵大樹,劈頭就說:「我來幫你睡倒吧!」明白點就是「讓我來殺了你」,殺光大樹才是仁慈的,一棵都不剩,都不要剩。

帕吉魯抬起頭,說:「樹會流淚,會自殺,最後害了其他的樹。」

古阿霞聽過動物自殺,虎鯨與海豚會不明原因而自發性地擱在淺灘死去,旅鼠集體跳入海終結生命,有些動物因為食物、生殖與環境變化而集體自殺,有些個體動物因疾病或生理而自殺,沒聽過植物會自殺,前所未聞。

帕吉魯說,巨樹「自殺」的方式,有快有慢。慢的如紅檜與牛樟,加速體內的病菌腐敗,最後倒下死亡;較快的呢,如扁柏與鐵杉會激烈地吸引雷電打死自己,引發大火。無論哪種方式,樹木自殺讓森林的蟲害和疾病威脅日漸升高,森林大火甚至一夕毀滅大地。一株孤獨樹的求死意念太強,牽連森林。

帕吉魯說話時沒有憤怒,沒有緊張時的口吃,還雕著木刻,彷彿他的所見所聞是來自樹木親口告訴他,要求他砍倒,不是臆測。古阿霞知道那是來自他最真誠的想法,可是不曉得該如何響應,她這時候有些心事糾葛,說了也說不清楚,不說梗在心裡。她從袋子里打開 Sony 調頻收音機,山上無聊,聽音樂會上癮,總是固定聽幾個流行音樂頻道打發時間,隨口哼哼。

到了下午,音樂聽久了,她跟著帕吉魯學木雕,一刀刀剃,每刀都把擠壓在年輪里的香味挖出來似的,她也不講話,雕出了安靜。山裡的夜色來得快,柴油機械聲響漸漸安靜下來,人都走了,晚霞在地平線鑲出火亮銀絲,天地暗滅。古阿霞留在山上過夜,不想回工寮面對趙坤了。

到了晚上,古阿霞冷得想睡覺了,鑽進被窩。

她記得昨晚在工寮時,把身體塞入某床又濕又硬、如百頁豆腐塊的棉被,足足發抖五分鐘才暖起來。夏天如此,入冬不凍死人才怪。現在她鑽進睡袋,抖得像壁虎的斷尾,身體仍比木頭還硬,一點都還不暖。

她鑽出了睡袋,決定跟帕吉魯一樣窩在火堆旁,確實溫暖多了。帕吉魯告誡她還是回工寮比較好,有水、有電、有食物,而他在砍倒大樹的半個月內只想待在這。古阿霞心裡冒涼,這無聊的下午足夠她一根根地數光頭髮數量,要是在荒山野嶺多待半個月,哪有這麼多無聊的活可干。還好她把《聖經》帶來了,可多讀幾頁。夜裡又冷又黑,還令人感到溫暖與興味的是看著篝火燃燒時千變萬化的姿態。火焰沒有重複過自己,《聖經》永遠讀出新意。

這時候,黃狗叫得很緊,音量扯破了無盡的黑夜。有幾蕊燈光從第五座稜線外射來,一隊人馬走了來。帕吉魯好奇,誰會在收工後的林場走動,隨後從頭燈的位置判斷這是專業登山隊的走法,興奮地說媽媽來了。燈光越來越近,顯示這支隊伍的陣容超出預期,素芳姨背著一百公升的鋁架背包,掛 S 腰帶,撐著登山杖前進。同行的還有兩位登山隊員,古阿霞是第一次認識他們。不過,雙傻也來了,阿達瑪把妹妹小墨汁放在肩上,孔固力挑著裝滿棉被與食物的扁擔上山。殿後的是趙坤,往古阿霞瞧得仔細。

古阿霞稍後才了解,這支隊伍出現的主因是她沒有回工寮夜宿,莫茲桑叫雙傻拿家當前來,小墨汁與趙坤也前來。這個臨時組合的救助隊在森鐵邊遇到了素芳姨三人駐紮的登山隊,雙方揪團一起來。七人從很遠的地方來,瞎火似的看不著,只看到古阿霞待的大樹。大樹是放大鏡,篝火的光芒順著樹榦爬上去,成了高調的火焰之花。

人氣多了,聚在大樹下,像山下廟邊、雜貨店旁的榕樹下光景,拉起藍白交替的防水布,用臉盆煮起晚餐。古阿霞看了腕錶,晚上七點。時間是相對的,山上的人早早入睡,山下人才要用餐。那鍋臉盆菜添了火腿、麵筋與當令蔬菜,它們在鍋里噗噗翻騰跳動時,古阿霞的腸胃又餓出了空間,以沒刷牙說服自己嘗兩口,一嘗便覺丹田有火苗冒出來的溫暖。

另兩位跟著素芳姨來的隊員,男的叫「豬殃殃」,戴黑塑膠框眼鏡,梳旁分頭,對青蛙有深厚興趣,個性沉默,安靜煮晚餐。女的叫「粉條兒菜」,喜愛紅色系列,穿紅外套,紅長襪套在牛仔褲的褲管上,語言活潑。這群山友都愛用植物給自己取名字,豬殃殃全名是「南湖大山豬殃殃」,極端低調的原生植物;粉條兒菜全名是「台灣粉條兒菜」,是極度高調的陽光主義者植物。尤其後者率性,很快地把這次行程講出來,他們打算從七彩湖倒走中央山脈北段,沿路是海拔約3000公尺、挑戰極大的山徑,以十五日無補給方式走完,最後在宜蘭的思源埡口下山,三人背負的乾糧食物與器物有上百公斤。

「慶祝我們要爬上世界屋頂了。」粉條兒菜拿出一罐600毫升的高粱酒,倒進鋼杯,要大家傳下去喝。

「不是要去爬台灣屋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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