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白瞳女孩小墨汁

下午三點,電話鈴聲響起,接電話的古阿霞從歐匹將得到訊息:「有個重傷患快到了,請流籠機械室人員待命。」古阿霞追問傷員情狀。電話那頭說,危險隨時都在,病患永遠為自己撐下去。這是實話,沿線60公里、1萬公頃的伐木森林,危險像愛國獎券強迫中獎,被10噸的原木壓身、遭斷裂鋼纜打傷,或被傾倒的運材車、斷纜的流籠壓得剩下牙齒是健全的。這仍阻擋不了男人上山,因為排隊想賺危險錢的窮光蛋太多了,除非有人離開。最快離開的方式是死亡。

當然也有傳奇故事。有個十年不下山的伐木工賺夠了,離開前來到菊港山莊住一晚,他頭髮與鬍子蓄得很長,幾乎找不到臉,被成天逼著洗臉的孩子視為英雄。他洗了山莊著名的大澡堂,跟古阿霞感嘆說他連蔣公過世了都不知道,花錢請人剃髮剪胡,帥過秦漢。還有個傢伙瞬間致富,因為他在颱風天停工時,贏光菊港山莊所有伐木工的錢,趁夜反向跑走,穿過中央山脈,沿「孫海林道」下達南投水裡,躲過那些氣得在山下攔截的輸家。

傷員更是傳奇,源自對抗死亡的勇氣。到了晚上七點,運材車才把病患送到菊港山莊,他腰上即使纏了無數的紗布與袖子,仍被鮮血頑強地穿透。撕袖子給傷者是伐木工祈護的傳統,多少袖子便意味著多少男人的保護。古阿霞事後算出有一百零五隻,沿途的伐木工幾乎都撕下袖子。這麼多的保護仍讓傷員在抵達前快斷氣了。

四個流籠捆工跳上車,小心搬動傷員,他們平日搬原木都粗手粗腳,現在要像挪豆腐般綁手綁腳,一邊的人喊小心,另一邊便喊抬高點。有個捆工摸了傷員的氣息,發現他斷氣了,不知所措地停下,另外三邊用木板繼續搬運的捆工被扯了一下,失去平衡。死者滑落到鐵軌,頭殼大力撞擊發出聲響。

六十幾歲的流籠操作員阿海師走過來,說:「救一下。」

「阿彌陀佛,我不是醫生,也不是神仙,怎麼救活?」一個捆工說。

「電影上怎麼演,你們就怎麼救。」阿海師接下來蹲地上,對死者說,「好兄弟,忍耐點,我們會把你送下山的。」

流籠不載死人,只載活人。載了死人沾穢氣,傳言流籠會斷纜讓乘客從百公尺的高空摔成肉泥。所以,剛死的傷員會佯裝仍有氣息在急救,這是搭流籠的權宜之計。四個捆工在阿海師的命令之下,輪流幫死者做胸外心臟按壓,起先手勁輕緩,擔心死者會喊痛,漸漸地用力施壓死者胸部讓肌肉牽連手部震動,有復活的徵兆。四個人都拼了,有人往死者腹部施壓。血水從腹部滲出,血塊從嘴巴被擠出來後湧出大量血水。遠處圍觀的人以為榨乾傷者那溺水似積在胸口的血水,過不久他會咳幾下,醒過來感謝。

剛從山下發車的客車流籠,約十分鐘後抵達。也就是說表演過程得再延長十分鐘,甚至再久,直到客車關門的剎那才謝幕。菊港山莊的莊主馬海,穿過了滿懷希望的人群,對四個急救的人說:「可以了,別再拖磨下去,他夠艱苦了。」

阿海師點頭說:「你說了就算。」

「送到山莊來住。」

菊港山莊歡迎伐木工下榻,死了也行。這次是馬海免費招待的第十八位罹難朋友,待如手足。他在菊港山莊邊搭起臨時棚,設了腳尾的米飯 、鴨蛋與香燭,要古阿霞從澡堂提桶溫水。古阿霞對此事軟弱又膽怯,馬海擺明要她這隻山莊的菜鳥來做。表面上,她眉頭不皺地幹活,找水桶的時候卻借故琢磨了一段時間,該用舊水桶?還是廚房桶?說明了她多麼地抗拒這件事,最終找了自己的臉盆來用,終歸這件事沒人要借。

馬海剪開死者的褲子,綁滿繃帶與袖子的腹部很棘手。端水進來的古阿霞看到那個更棘手的男性下體,借故忘了拿毛巾離開,然後又借故拿刮鬍刀,她一次能做完的工作,被枕頭、被單或蠟燭等靈堂該用的物品切割了。然後她深深吸了口氣,再度進入棚內,拿來她喜愛的剪刀幫忙。她處理過的亡者是祖母,縫合她頸部的刀傷令人不舍,處理陌生人則令她不舒服。不過當她剪開第五隻打死結的袖子的時候,專註幹活,心中也平靜下來,難纏的袖子最後全部移除了。

傷口埋藏在袖子底下,傷口的肉層外翻,血液乾涸在肚皮上,一截粉色腸子露出來。馬海用彎針縫合傷口,他上次使用是兩年前的事,技術卻退步了好幾年似的,多虧古阿霞幫忙才完成。接著,古阿霞擦乾淨死者遺容,把泥巴、淚水和痛苦從臉上拿下來。馬海幫死者剃好最後一次的鬍子。最後,死者換上乾淨的工作服、夾腳工作鞋,一切看來像是躺在森林光斑下的午眠。

馬海沖洗完手,便坐下來喝茶,喝完第三杯,從廁所出來的古阿霞終於用肥皂洗完了三次手。她臉上沉默無語,無法想像她剛剛做了什麼,並希望下次不要碰到了。

「他是被斧頭砍到肚子,怎麼砍到我不清楚,卻造成脾臟破裂,大量失血,休克走的。」馬海得講明道理給古阿霞聽,「剛剛在死者前講是不敬,他可能不是好的伐木工,沒注意危險,卻是好爸爸。」

「是嗎?」

「他的左手一直握著胸前掛著的小木盒,太用力了,盒子都碎了,破片插進掌中,我在你來來回回去端水的時候清理很久。」

「抱歉,我有點緊張害怕,老是弄錯。」

「嗯,我看得出來,」馬海又說,「那個小木盒裝的是平安符。平安符是廟裡求來的紅色小布袋,裡頭放符籙,用紅線掛在脖子。這紅布袋是親手縫製,針法不好,可能是小孩或不常做針線活的女人做的。又怕汗水把紅袋子和符籙弄爛了,用小木盒裝著,掛在胸前。這個年輕男人要是剛結婚,頂多在家附近找個粗活,有孩子就不同了,他是爸爸,他要多賺點錢,得到更遠的摩里沙卡幹活。他受傷時,很擔心自己要是不行了,家裡那些人怎麼辦,於是他緊握胸前的小木盒祈求,都捏碎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是好人,幫助好人可以讓我放下害怕。不過這樣讓我反而更愧歉,因為我剛剛想太多,沒做好。」

「沒有人一次能做好,不過你有彌補的機會了。」

古阿霞睜大眼,心想還得做完哪些對死者的儀禮,起了掙扎,顯然剛剛她說放下了害怕的心念,只是口頭放下,尚未自心中放下。

馬海笑了,說:「不用擔心,彌補方式是要你去煮一大鍋消夜,等一下會有人來拿回袖子。」

到了滿天星斗的晚上八點,最後一班從79林班地的運材車,從海拔2500公尺的山麓到來。從村口就可以聽到沉重的剎車聲與軌節聲,250噸的檜木與鐵杉分置在八個車台,最後兩節載滿了伐木工。碰碰車破例地在菊港山莊前停車,響笛三長聲,三十多個伐木工跳下車,他們分批擠進為死者搭的臨時棚內上香,從流籠工作台拿來200公升 的汽油桶燒紙錢,也丟檜木燒,這一夜會長得需要點芬芳、光明與溫暖。他們感謝菊港山莊的免費消夜與住宿,喝著米酒,大聲聊天,該大笑的時候絕對不會憋聲憋氣。即使氣氛閑常,古阿霞感到他們的互動間充滿壓抑的悲傷,來自失去一位令人都尊敬的朋友。到了晚上十點,他們躺在客廳的榻榻米上睡去,並輪流起床到死者旁守喪,拿起古阿霞整理好的袖子縫回自己的衣服,彷彿失去的手足,又縫回心中。

到了天亮之際,睡二樓的古阿霞不再聽到從樓板下傳來的男性鼾聲,而是一種密謀似的呢喃,時而低沉,時而喟嘆。她在樓梯旁往客廳望去,三十個伐木工擠到大門口吟唱,沒有歌詞,甚至不成曲子,只是鼻腔與喉韻間的轉調。整首調子由最靠近死者的那個人帶頭,凡是他轉音,周圍的人隨之,整座木造客廳形成共鳴的老音箱。那是她這輩子聽過最深沉的唱和,不知不覺流下淚來。她聽帕吉魯說過,在林場要有伐木工死亡,男人們會停下工作,像鯨豚在吟哦,似乎在掩護某些悲傷者的啜泣。她現在完全同意這個說法。

天越來越亮,藍潤的天色裝飾了村子,黃胸藪眉清脆的「雞—— 酒兒」鳴叫意謂又是乾淨晴朗的一天。四個男人抬著死者,沿山路下山,其餘的人跳上碰碰車回到林場,用剛縫上、沾著血漬的袖子幹活,他們絕不會遺忘什麼,甚至刻意記得什麼,忙著點,苦中作樂點,這就是伐木工的生活。

到了早晨九點,三十年歷史的日制愛知(Aichi)發條老鐘響起來了,穿綠衣的郵差總在這時來送信。村子不大,一小時就送完半袋信,剩下的收信人是住在廣袤林區的伐木工,郵差難送達,把信託在菊港山莊,交由各林區每日定時下山的人員領回去發放。菊港山莊的櫃檯塞了一小櫃永遠發不出去的信。古阿霞翻過那些無主信,信封出現黃斑,郵票的郵資與圖案都是幾年前的規格。

山莊還有為數眾多的電報。報差穿藍制服,通常也坐九點的流籠上山,沒送達的電報會掛在山莊,打電話請山上的人來拿。比起閑話家常、寒暄與報平安的信件來說,電報報凶,帶來壞消息。古阿霞研究過電報,有兩大特性:一是以字計價,所以內容短;二來,急迫性,死訊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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