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殺刀王與他們的共產黨老師

他們來到台南時,天色已晚,路上很冷清,找了巷弄里的廢墟後院,搭起防水布睡覺。一陣風來,落了小雨,古阿霞聽到雨聲淡淡,淡出了緬邈,一陣陣呢喃,幽靜顫晃。雨聲還滲入了夢境,令她夢見一條小河,泛水光的啜泣小溪,屬於三月的那種。

幾小時後,古阿霞確定雨聲太囂張了。她睜開眼,晨光亮得像臉上的洗髮精刺激眼睛。黃狗在帳外低狺,語氣不好。她醒來,躺著不動,發現暴雨聲是落花掉在帳子上。苦楝葉隨風飄,落花細細,花香淺淺地挽著帳篷。殘花在防水布堆了一攤,總覺那是樹凝固的眼淚。美麗的早晨,她爬出帳外,做早餐了。

一個十歲的男孩站在苦楝樹丫下,拿著鋸子,跟樹下的黃狗對峙,說:「這是我的地盤,這是我的樹。」

只有小孩,才會把廢墟、死鳥或大樹佔為己有。初來台南有新鮮事,窮於應付小屁孩,對古阿霞來說不是好早晨,吃好早飯才是。帕吉魯從睡袋鑽出來,把掛在腳踏車上一隻燒黑的小鋁壺對嘴喝,咳起來,吐出苦楝花。小孩還在樹上咆哮,喊著「這是我的樹」,搖落苦楝的小紫花。

古阿霞拿回水壺煮水,從鋪了木炭防潮的雪印奶粉鐵罐里掏出三個膨餅,分成兩碗。水滾了,斟水入碗,帕吉魯先吃酥皮,把兩個餅餡的一丁點焦糖、麥芽與豬油夾到古阿霞的碗里,把餅皮攪成糊狀,仰頭喝光。古阿霞愛吃甜的,他愛吃鹹的。古阿霞煮好白飯,放進鋁飯盒當午餐,回頭再吃早餐,吃到糖餡就眯眼笑,把淡淡甜甜的麵糊喝個精光。

小男孩仍站在樹上,他右眼角的痣很大,很顯眼,口氣不好地追問:「你從哪來?」

「花蓮,」古阿霞蓋上奶粉罐鐵殼,「我們來找一棵樹,很難說出那種樹長什麼樣子,不過看到應該就知道了。」

從花蓮玉里療養院被囚的共產黨員口中所得的信息不多。他是大學生,住台南市,庭院有棵大樹。憑此線索,耗時十年在台南市能找出上千人,但經濟拮据的古阿霞只能待一禮拜。在橫跨近2000公尺高、長200公里的南橫公路上,帕吉魯被壯美的樹林激出靈感,以樹找人,找出台南市庭院有大樹的家戶。還有個線索很重要,共產黨員從床底拿出一疊當作車票的干葉片。帕吉魯判斷,葉片有數種,難以分辨樹種,其中有樟樹與桂花。他的結論是:共產黨員家有庭院,種了很多樹,其中有棵很大。

男孩說:「看,這就有棵大樹了,不過它是我的。」

這麼說來,古阿霞與帕吉魯仰看了苦楝,樹紋交錯,傘狀樹冠漸漸顯影在晨曦,一股雅香瀰漫,陽光紛紛,枝丫紛紛,花朵也紛紛,確實是美樹。閩南語稱苦楝音近可憐,樹長在破屋舍,不是給人家道頹毀的可憐,而是樹無人知曉的憐惜。

「我知道這是你的樹,」古阿霞說,「你可以借我們住幾天嗎?」

「不行,你們不走的話,我爸爸、我爺爺會來抓你們,他們都是警察。」男孩說。

「好呀,我住在你的樹下犯法了。」

「再不走,我會鋸斷樹,壓死你們。」男孩用鋸子鋸起枝丫,企圖用它壓垮帳篷。

帕吉魯見狀,兩三下爬上苦楝樹,快速地抓牢男孩的手。男孩嚇呆了,讓古阿霞也嚇壞的是接下來的荒謬行為。帕吉魯不是阻止,是教男孩鋸樹,他抓住他的手,先從樹丫底部、靠近樹榦之處往上鋸出3公分的楔口,再從上方的外側鋸下,枝丫便爽快斷落,處理不當會造成樹木感染病菌。這是帕吉魯在山林修剪樹木的常識。

古阿霞忙得腳底快冒煙了,趕在枝丫砸落前,把帳篷里的雜物搬光。她把睡袋拉出來時,十餘公斤的苦楝枝葉比嚴冬寒雪更沉重,壓垮了防水帳,古阿霞歷經了芮氏八級地震來之前搬光家的餘悸,「好了,我們的帳篷壓壞了,你說我們要去哪邊住?」

「我不是真的想要壓壞你們的帳篷。」綽號叫小瓦的男孩有些驚悸,有些興奮,他說,「好吧!就讓你們住下來。」

「好,那我們要出門了,你幫我顧家。」

接下來的三天,他們在城裡毫無所獲。台南,多陽光的古都,耗盡語言也無法形容出神韻。他們都是第一次來,新事物不斷刺激,特色小吃、幽深騎樓、南北陳貨味、老舊的日本洗石子建築,一切美好。這城市適合散步,步伐鬆軟,不適合趕路,可是他們快走出鐵腿了,從這條街巷到另一條,尋訪老樹。老樹通常伴隨老建築,在成功大學、台南女中、農事試驗場皆看到滿意的老樹,但不是滿意答案。

晚間,回到兩棟房之間的廢墟,古阿霞煮晚飯。帕吉魯和小瓦玩起殺刀的遊戲,在雜草與廢棄物之間拍打追殺,三天來,他們藉此建立情感,帕吉魯不講話就是不講話,卻教會小瓦近距閃躲,遠距突刺,並且收為徒弟。一頓粗飽後,古阿霞利用余火燒一鍋熱水,生命中總要花很多時間在等水沸騰,帕吉魯與小瓦的廝殺卻達到了沸騰狀態。還好,她能靜靜坐著,看著火光爬上了樹冠,流動成閃電般的光焰,苦楝,美麗的三月之樹。

水終於熱了,古阿霞說:「我要洗澡了,你們給我停下來。」她端水到帳子里擦澡,不希望給外頭跳來跳去的兩人撞翻帳篷,掀翻熱水。

「我在加強訓練他。」小瓦拿著長棍,和徒手的帕吉魯練起來。

「等我洗好再說。」古阿霞大喊。

「女人天生就是來浪費水,天天洗澡,」小瓦大喊回去,「我現在訓練我的師傅,變得更強更屌,因為我們要舉行擂台大賽,來參賽的小鬼要報上一棵老樹位置,這樣你很快就知道哪有大樹了。」

這方法非常好,且很有效率,要是照土法鍊鋼去找老樹,很快用盡盤纏。殺刀擂台賽,可以吸引全城的小孩,他們是最好的找樹嚮導。至於勝者的獎品?古阿霞看見了那台腳踏車,它破舊臟污,即使身上滿是刮痕,還是值公務員半個月薪水的獎品。她不急著洗澡了,先幫腳踏車洗個澡,它得像個嶄新奪目的磁鐵吸引全城的小孩來。

只有小孩,才會對廢墟、死鳥或大樹有興趣,現在得再加上—— 殺刀。

台南火車站前的擂台大賽,連續辦三天。小瓦拿著寫了「挑戰花蓮殺刀王,勝者獲腳踏車一台」的大廣告牌,站在車旁,秀給眾人看王者的鋼鐵獎盃。更大的傳奇是帕吉魯,他腳底安上彈簧似,蹦跳不已,能一次大戰十幾個人,三天來轟動台南的孩童。

古阿霞也收到了樹訊,她用破磚在牆上畫下台南地圖,補上挑戰者報上的大樹位置。令人驚訝的是,至少有五百株大樹,埋伏在各角落,樹根在地底下形成廣袤的網路,把古城打包了。他們每天早上尋訪這些老樹,下午則趁放學時,在火車站前擺攤求戰。

今天,帕吉魯在車邊喘口氣,啃顆芭樂,好迎向第十八戰。有個背長提袋的少年在旁觀看,不久上前邀戰。他的長襪套在褲腳,皮膚黝黑,上臂飽滿,那副棒球高手的模樣引起了騷動。古阿霞上前解釋,搏一手得報上一棵城內老樹。無論少年怎麼報,古阿霞很清楚,那是已知的老樹,她要新的信息。

「這棵老樹只有我知道了。」少年拉開背袋的拉鏈,拿出一根握柄上方用騎馬釘紮緊了裂隙的棒球。

帕吉魯接下球棒,尋個端倪。裂紋在棒球的 V 字形木紋交錯部位,是樹木生長點的脆弱處,用白膠與騎馬釘補妥,修得細膩。一般木棒取自彈性好、木質輕、重量穩的北美白樺木,舶來品價格高,斷裂後常修復使用。帕吉魯把木棒舉平看,發現是手工刨制,在偏光下呈現砂紙打磨的弧度,顯示木棒對少年的意義重大,也意謂木棒來源可能是本土種的台灣白蠟樹或台灣黃杞。

古阿霞對棒球沒興趣,說:「這像乞丐棒,不算數。」

「這是樹,以前是,現在也是,怎麼不算是『樹』?」少年說。

「我們找的是大點的樹,要活的,不是棒子。」

「這曾經是一棵老樹,」少年拿回木棒,摸了摸,「我叔公喜歡獨角仙,我也是。他家後院種了棵我叫作『獨角仙的餅乾』的大樹,獨角仙常飛來,喀滋喀滋咬樹皮,樹上到處是爬痕,看到它們和長腳蜂打架,一起喝樹汁,是我夏天最好的回憶。」

帕吉魯向古阿霞私語,把觀察說盡了。她翻了翻記事本,說:「白雞油 ,那棵樹叫白雞油,樹榦很直,有一塊塊的脫皮,夏天開了整樹的小白花。」

「原來叫白雞油,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因為樹榦有脫皮塊,我才叫『獨角仙的餅乾』。」

「從任何方面來看,白雞油的彈性好、木質輕,做球棒最好,製作的人是高手。」

「把分心丟掉,把樹帶在身上去吧!這是我叔公說的,他是受日本教育的老貨仔。那年的夏天,他把樹砍了,做成球棒,要我打出第一千顆好球才能回去找他。而現在是……」少年把球棒舉在胸前,輕輕地左右大幅度擺動,好把人群退到揮棒的安全距離外。

他遠眺前方,站立不動。100公尺之外,在人潮與車潮擁擠之間有塊小小的空地,大概兩張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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