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黑暗力量

躺棺材的滋味令人難忘,又硬又冷。

那不是真的棺材,是約2公尺見方的流籠。流籠是借著鋼纜通過山谷的工具。疲憊不堪的古阿霞一夜淺眠,熬到幾乎天亮了。紫藍色的天空掛著疏星,酒紅朱雀在流籠頂抖著尾巴,烏鴉粗聲叫著。這時門外一道沁骨的風吹來,鑽進古阿霞睡袋,她才清醒些想到為何睡在流籠。

她昨日離開木瓜溪後,跟著帕吉魯往南,直到天色已暗。他們打開車燈,經過一個原住民部落後,來到摩里沙卡伐木村落,繼續沿著森林鐵道往山上走。他們順著被車燈照亮的軌道,往上走到3公里外的檢查哨。哨口警察毫不客氣地用手電筒燈照向帕吉魯。他摘下探險帽受檢,接著把古阿霞推進流籠。

流籠啟動了,帕吉魯把探險帽遞給了古阿霞,把腳踏車掛在流籠邊,揮手告別,黃狗叫著送別。古阿霞覺得被出賣了,打不開反鎖的木門,窗外是深谷,強風呼嘯狂歡。她的腿都酥了,縮在角落發抖,預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流籠最後停在海拔1500公尺的大觀村落,操作員把她從末班車拉下來。

夜很深,村落只有幾盞煤燈,幾聲狗吠,幾聲貓頭鷹叫聲,沒什麼人影。古阿霞用剛下流籠仍在顫抖的腿在村子瘸走一小段,有門的商店、機房與民宅都關了,她又回到木門沒關的流籠,這個被自己稱為棺材的小空間,木板刻上九九表,充滿尿漬與煙蒂。她選了乾淨的那邊躺下,將探險帽上二十幾公分 的帝雉羽毛拔下來把玩。伴著呼嘯的寒風,她總是逗留在淺眠夢境,要等到第二天清晨是非常煎熬的。

天將亮之際,強力的風聲撞擊大門。古阿霞睜開雙眼,身體極為疲累,血管中流動的是快乾涸的血液。她勉強抬頭,發現兩側窗戶擠了幾個小孩的人頭,幽幽的天色中分辨不清楚表情。

小孩們發出聒雜訊響,用腳急踢木門,有人說:「真倒霉,她沒翹辮子,大家看不到死人了。」又提高聲量,大喊:「她是女生耶。」

「女生可以睡外面,真好。」

「她好黑,頭髮卷卷的,鼻子塌塌的。」

「她好醜呀,鬼一樣。」說話的是個叫趙旻的大孩子。

古阿霞最討厭人家說她丑,無疑是點她的死穴。她從地板跳起,抓住趙旻的短髮亂扯。砰,好大一聲,趙旻從窗口掉進來,他躺在尿漬地板,厚臉皮地露出牙齒笑,說抓頭髮能按摩頭皮。古阿霞放手,不必跟這傢伙過不去。她這才驚覺離開睡袋後像被扒去了皮,冷得要命。

流籠操作員來了,他六十歲,白髮平頭,人稱阿海師。他拿了一盞強力的手電筒往古阿霞照,好確認她是誰,又從機房拿來繪有牡丹的手提搪瓷保溫瓶,那是他上工後不離手的寶貝。他倒出熱薑茶,用杯蓋盛給古阿霞。她喝完,體力慢慢從腳底熱騰騰冒起來,從流籠走出來。

「我要怎樣下山?」古阿霞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進去。」阿海師指著流籠。

古阿霞好不容易把自己從棺材弄出來,除非她死了。於是,她詢問她能去哪裡,這裡的山看來很高,天空更是廣大,卻無比陌生。

「菊港山莊。」阿海師看見古阿霞的衣服領口綉有一隻怪魚,頭上又戴著插藍尾翎的探險帽。

帽子是帕吉魯給的,衣服是他給跌入河裡的古阿霞穿的。古阿霞的命運將與菊港山莊牽扯。但是,菊港山莊的名字如此陌生,她沒有勇氣選它,只好在原地等命運來決定。

天亮了,晨曦射入大地,卡社大山頂的疏星消失了,中央山脈尖銳的稜線迸出光亮。二十七位下山讀書的小孩全擠進流籠。阿海師瞥了一眼就知道哪幾家的孩子沒來。他拿起鐵條,朝掛在機房屋檐下的鐵軌條敲,尖銳的聲響迸開,流動在大觀村六十八間木造平房。過幾分鐘,一位眼睛浮腫的賴床孩子鑽進流籠。另一位穿著寬大卡其服、將褲腰紮成餃子皮皺褶的小孩,被母親放進流籠後,照樣睡他的,不管旁人如何捏他的鼻子。

人到齊了,柴油發動機運作,鋼纜絞動,滑輪在主索發出嘩啦啦的聲響,流籠從海拔1400餘公尺的發送點下降到海拔260公尺的著陸點,之後他們沿鐵道到3公里外的森榮國小上課。流籠里的小學生照例尖叫,或者唱歌曲安頓心緒。古阿霞朝龐大的木製發送台走幾步,看到流籠往下滑去,陽光流蕩在萬里溪河谷,谷間的雲霧反射刺眼的金光,流籠隱沒光芒中。

流籠不見了,暫時結束了她的噩夢,她轉頭到村莊。一輛空的運材車將啟程往高海拔森林駛去,駕駛鳴笛示意,伐木工人陸續跳上車。古阿霞心想,菊港山莊既然不會是最後選擇,乾脆當首選。

運材車穿過大觀村,順著造林樹木,深入中央山脈的林田山林場。林田山林場的日文念作摩里沙卡,日文漢字為森坂,意思是森林薈萃的山坡。菊港山莊曾是這片薈萃森林裡的發光黃金屋,身負伐木指揮所基地的職責,現在是出產熊牌蘋果醬、難喝咖啡與酒鬼們聚會的沒落旅館了。

菊港山莊莊主馬海喜愛東面的窗口,冬日早晨,六點半左右的晨光打亮蘋果樹落凈的枝丫,夜霧留下的水珠迸光,令他沉寂的心發出輕聲喟嘆。每當早晨第一班的運材車經過菊港山莊門口,拖著十台的空板車,果樹上的水珠晃動,光芒翻顫。他總想起了楊燕唱的《蘋果花》,想像蘋果樹在春天開花,秋天垂掛累累的果實。

這時,傳來古阿霞溫良的敲門聲。馬海心想,誰在敲門?大部分的伐木工大剌剌推門進來,有時過於粗暴,得在一年內修十次門。即便有人敲門也很粗魯,要不是小學生亂敲了便嘻嘻哈哈跑掉,就是音量大到像在撞門。

「你的帽子怎麼來的?」馬海看見古阿霞手拿的探險帽。

「劉政光送的,他帶我來這裡,不過,人不知道跑到哪了?」她小心翼翼提起這名字,然後滑稽地戴起帽子,帽檐幾乎遮到眼睛。

「你跟那個傢伙講過話?」

「一些,其實跟帕吉魯也沒多說幾句。」

「帕吉魯?你叫他麵包樹。」馬海大笑起來。

「嗯!花蓮的孩子都這樣叫他。」

「那傢伙非常自閉,不說話,是你讓他開竅了。」馬海對古阿霞說,「歡迎來到菊港山莊。」

馬海歡迎古阿霞入座,靠山谷那排座席最受歡迎,幾乎終年不息的火塘發出了熱源,添了荔枝炭使得山莊著魔般充滿馨香。廚房早餐被剛上工的住宿伐木工吃光,馬海準備了簡單的西式早餐,餅乾蘸蘋果醬,配上一杯黑咖啡。古阿霞吃光了餅乾,好吃得很,那杯沒有加糖與奶精的苦咖啡卻喝不慣。於是給馬海拿回去喝了。

「這是難喝咖啡,慢慢喝才有味道,」馬海說,「你剛認識的朋友,就像這杯咖啡一樣。」

「也許他的大木箱裝的都是咖啡杯。」

「他是『索馬師仔』,拿傳統的鋸子銼 大樹。索馬(Soma)是日本話伐木的意思,這裡的人叫伐木工為索馬。」馬海朝火塘扔了檜木塊,火勢大起來,空氣中充滿強烈檸檬香,「那箱子里呀!其實就是斧頭與傳統的手拉截鋸,不過那鋸子非常大,城市人看到都會嚇到。」

「我沒注意過箱子里有什麼,他連睡覺時都抱著它。」

「你看過那傢伙睡覺?」

「不是你想的,嗯!他睡在木瓜溪橋下,我走過時,看到他抱著木箱。」古阿霞不會說出她與陌生男人在橋下的遭遇,包括共享一個又臟又臭的睡袋,以巧遇帶過。

「天呀!他太隨便了,路上撿到個人就帶上山。」馬海率性,說得古阿霞低頭不語。他又說:「他不喜歡坐流籠,喜歡慢慢走,沿著小山路走回來,不知道要走多久,或許去林班地伐木,不然就在『咒讖森林』逗留幾天。等他回來,可能是好幾天以後的事了。」

「我可以等。」

馬海用堅決的口氣說:「我勸你,趕快下山,這裡不適合你這樣的女生來𨑨 。」

古阿霞凝視眼前的老男人。他穿著灰粗布襖衣,反覆摩擦的袖口加縫了褐布防止開綻,松垮的褲子用綁腿箍緊。這是標準的日式伐木裝。他說話時,手不斷拉著那套軟塌的灰嘰布褲,模樣挺逗。

古阿霞不會照他的話,掉頭回花蓮市,她下了決心才離開那,便說:「我等帕吉魯回來就好,跟他打個招呼就走。」前者是真的,後者是打發馬海。

古阿霞在菊港山莊坐了整個早上,看著木材商、登山客與旅人進出。中午之後,起了濃霧,由檜木建的魚鱗黑瓦屋浸在霧裡,只露出歇山式屋頂。霧氣凝成水滴,到處滴著躊躇的音符。忽然間,一輛十節的運材車經過山莊,聲響大,贏過了一百來人在砧板上剁雞肉。門外一陣叫聲吸引古阿霞,她開門走去,一群火雞聚在鐵軌上,圍個圈,尾巴扇開個艷屏,對著一隻被火車輾死的胭脂色的酒紅朱雀叫個不停。

古阿霞記得祖母說過,剛死的鳥要是流著血,那意謂它夢到自己還是植物時的模樣。這時把它埋入土,會萌芽成樹。可是,火雞可凶了,扯著喉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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