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沒有神父的天主堂

我們的逃亡路線,首先是去探望曾祖母。

曾祖母住在八卦山區,沒有祖母帶路,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兒。

那是私人安養院,佔地數公頃,管理森嚴,長長的圍牆伸展到山區常見的霧氣里。大門內,有位坐輪椅的老人在那兒不動,目光死寂,偶爾疾馳而過的車輛才攪動他的眼波。這種迎賓者向我暗示了裡頭的孤島氣氛,我突然對曾祖母的餘生有了哀感。

我們在會客大廳等曾祖母,她卻遲遲不來。大廳不冷清,大約有三十位老人坐在輪椅上,圍著三名少女的公益特技表演。那是反差極大的畫面,少女洋溢笑容,老人臉上塞滿了皺紋、老人斑和落寞,騰不出空位擺笑容。少女兩手各抓住五根長棍子,棍尖頂著快轉的盤子,往後下腰時,盤子保持旋轉不墜。少女無瑕的肉體展現多汁的柔軟。見到這幕,輪椅上的老男人有了動靜,有的激動喘氣,有人傳出濃濃的痰音。有個老人努力好久終於笑出來,流下口水,我卻注意到他的尿袋迅速被他熱情的黃液體注滿。輪椅老人十之八九有掛尿袋,或插鼻胃管。

有位插鼻管的老婦人被醫護推出來,胸口用布條固定,生怕滑落,她有嚴重白內障,雙眼白濁不堪,臉像墓碑般僵硬。我上前迎接曾祖母。祖母搖頭,拉我直闖安養中心,和那位老婦交錯之際,我聞到一股悶腐與尿臊味,完全符合酒窩阿姨所謂的「死亡味道」。

我來到另一棟大樓,住這邊的老人身體狀況較好,雙腳能走,並非像前棟的人只能坐輪椅或躺病床。祖母指著廣播里仍傳來的「趙廖秋妹,會客」,解釋了我們為何在會客大廳久等不到人。到頭來是我們先找到趙廖秋妹。

曾祖母在益智室打麻將,沒有察覺有人站在背後。她頭髮稀疏花白,手腳還靈活,但麻將打得很糟。我看見她摸進一張爛牌,不會扔掉,而是猶豫不定,直到牌友不耐煩地大喊「時間到了,再不出牌,我們隨便抽一張」,她才把手中的牌組亂拆一張,丟出。

祖母先對牌友比個安靜的手勢,然後靠在曾祖母的耳邊,說:「趙廖秋妹,沒聽到廣播嗎?你老公找你。」

曾祖母愣著,往上瞧,像瞧額頭上的抬頭紋。曾祖母最近學藏傳密宗,每日「止語」一段時間,善護口業,減少起心動念,但非常矛盾的是放不下麻將這種需要動嘴的遊戲。而且無論何時,只要她往上瞧,就表示在思索。曾祖母思索她老公是死了,還是活著。老年痴呆症讓她解不開這謎。

「要不要翻開紅色的小記事本?在你的霹靂腰包里。」祖母說。

曾祖母拉開霹靂包的拉鏈,掏出筆記本,怎麼翻都找不到信息,只好抬頭往上瞧,又在思索了。

「翻到第二頁呀!對,就是這兒,看一下。」

「他死了!」曾祖母指著筆記本的記錄,丈夫在二〇〇三年過世。牌友們指責她開口破戒了。曾祖母則為丈夫有沒有死而苦惱,說:「他死很久了呀!」

「筆記本寫錯了,不信的話,回房間看看。」

這是我見過最滑稽的一幕,曾祖母的失智症像一把撐開的太陽傘,把自己陷在焦慮的陰影中。她的時間感失控,記憶濁度增加了。她站起來,轉身回房,一路上還慌慌張張的想要幹什麼,卻又想不起,沒有注意到我與祖母就尾隨在她身後。

曾祖母按下電梯按鈕之際,祖母躲在長廊轉角後頭,喊:「記得!多爬樓梯,可以健身。」曾祖母點了頭,朝樓梯間走去。那扇打開的電梯門,由祖母與我塞進去,直通三樓的房區。

這場遊戲由祖母主導了。往昔,她做事明智,幽默不流俗,但她這次和曾祖母之間的互動掉出我的邏輯思維外。她像頑童,而且是相信黑暗角落有鬼、電視卡通由真人演出的八歲小女孩,捉弄自己母親。如果仔細回憶,我八歲時,祖母也是這樣跟我玩捉迷藏的。

走出電梯,我們來到曾祖母的房間。那是個三人房,有獨立衛浴,牆上掛著紐西蘭風景照,個人桌有些凌亂,私人物品散亂,幾件衣服隨興擺在床上。我聞到空氣中有藥品、消毒水和檀香的味道。後者來自臨窗的老婦,陽光照亮她穿著的藏族傳統服裝秋巴(chupas),她坐在輪椅上,嫻靜迷人。檀香飄自她身旁的小香爐。

「你又跟你媽媽玩了。」藏族老婦說。

「喇嘛桑,好久不見。」

「我是喇叭,不是喇嘛。喇嘛是對男性的叫法。」藏族老婦說,「你今天帶朋友來了。」

「我孫女。」

藏族老婦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睜大眼,看著我們消失在她眼前。所謂的消失又是遊戲。祖母躺在曾祖母的床上,以涼被覆蓋全身,把我也拉了進去。涼被只容一人,沒想到塞下兩人剛剛好。這種功夫來自祖母天生的縮骨功,把身骨以錯位方式往內擠,我想到的比喻是「水的表面張力」,皮膚似彈性薄膜,骨頭內縮就像杯口鼓起來的水膜再多一滴就要溢出來,然而又容納了。祖母縮得巧妙,縮進我的肚子與胸口形成的空間,像是我將生出來的小孩。

不過,捉迷藏是令人費解的行為,祖母把自己當小孩藏起來,我也莫名其妙參與。這種我小時候跟祖母常玩的遊戲,長大之後不是該戒斷了?難道這是家族的DNA作祟?

曾祖母氣喘喘地走進房,看見床上躺了人。她的氣還沒有緩和,聽見涼被下傳來低沉的咳嗽聲,便連忙拍打患者背部,好把對方那口快卡死人的膿痰趕出喉嚨。她把我當作曾祖父,按摩手臂與大腿,避免久躺生褥瘡。她做得嫻熟,力道與施力部位拿捏得宜。曾祖母做累了,氣更喘了,我想叫她停下來。但是在我腹部蜷著的祖母把食指放在唇間,示意我安靜,用唇語說:「讓她的腦袋與身體運動一下。」

「老伴呀!你太用力了,我手骨險險斷忒 。」躲在我懷中的祖母,用客家語抱怨。

「恁(這)樣呢?」

「換腳來。」祖母伸出腳,給曾祖母按摩,發出嘻嘻哈哈聲,「老阿婆你太用力,我快抽筋了。」

「恁樣呢?」

「太輕了,你在抓灰塵嗎?」

「恁樣呢?」

「哎喲!痛死我半條命呀!」祖母哀號。

這樣做錯,那樣不對,搞得曾祖母都不是。她那雙長滿老人斑的瘦手,擱在藍色涼被上,不想動了。她的五官表情與肢體都停下來,好把更多能量用來應付腦袋混亂的思緒,因為她的記憶中,丈夫早就死了,這個折磨她的老頭子怎麼還活著?這是怎麼回事?她又要被拖磨幾年?痛苦得很。

祖母跟我說過,有五年,曾祖母照料中風的曾祖父。那時的曾祖父是脾氣很糟的七十歲老頭子,神志不清又愛罵人。他長年躺在床上,兩個小時要人翻身防止褥瘡,四小時灌食,六小時換尿布,半個月要請醫護來換鼻胃管,他躺太久導致排泄器官退化了,曾祖母用浣腸劑從他肛門挖出很硬的大便。曾祖母很想把糟老頭送到安養院,但親戚會講閑話;如果請外籍婦全日看護,除了給月薪,還要給她三餐生活費,就自己來照顧了。那日子真悲慘,祖母沒辦法常常回去幫忙,曾祖母挑起重擔,每夜定時起床照料,累得要吃抗抑鬱葯過活,曾有數次想用鼻胃管勒死老公或自己。曾祖父在世的最後一天,好像迴光返照,要曾祖母把病床推到有冬陽的窗下曬,用很兇的口氣,惹壞了她。要是那天曾祖父在陽光下跟曾祖母道謝與道別,她會釋懷的,可是沒有。所以曾祖父的喪禮辦完之後,曾祖母鬆了口氣,那個每天看到臉都令人痛苦的人終於死了,她帶祖母去餐廳好好吃一頓,吃到一半,被莫名的情緒惹得當眾大哭也無所謂。

現在,時光記憶混亂,導致曾祖母恍惚以為丈夫還活著,她不知所措,安安靜靜,淚水卻轟轟烈烈地流下來,說:「你快點死好了。」

「你老阿婆好惡呀,詛咒我去死,不要以為我不知你在想什麼。」祖母壓低嗓音說,「好啦!你恨我,我給你掐死好了。」

曾祖母用力將手掐進了涼被,忽然停下來:「你不是死了?」

「死了,就不能回來尋你?」

「不過……」

「仰般 ?」

曾祖母欲言又止,終於說出口:「你回來,又要折磨我們了,你早點死對大家都好。」

時光停止,房內陷入低氣壓,陽光落在窗邊的一束塑膠玫瑰花上,花瓶折光朦朧打在牆上;走廊傳來輪椅滑過的機械聲,與幾聲老人的呢喃,更遠處有些激烈的喧囂,這都干涉不了此刻房內的哀感。曾祖母短促的啜泣聲成了主旋律,取代了任何聲音。

「我回來不是折磨你們。」

「回來幹嗎?」

躲在棉被裡的祖母沉默之後說:「我這次回來是專程跟你講,我仔細(謝謝)你那幾年的照顧,我忘了講就走了,失禮。」

曾祖母哇的一聲哭了,多年來的委屈與不滿瞬間掃滅。

那個折磨人五年的曾祖父總是頤指氣使,有口氣在就對人不滿,斷氣時也臉臭臭的。曾祖母為這個遲來的體諒,怎樣都哭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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