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七個女人與一條狗

那年夏天,像所有的夏日一樣溽熱,不同的是我離職了,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而且我與母親的關係生變。那通「賤人一號」的斡旋電話撕破母女關係,母親要我和祖母快快搬走,她想從男友那邊回到家,一個人獨處冷靜,好好思考,她的人生接下來應該要怎麼辦。

「我的人生該怎麼辦?」這句話更糾纏在我內心,此時我不論做什麼事都亂了章法,往往找不到方向,生活失去節奏:我睡慣的床要躺三個小時才能入睡,天未亮便起床看著樓下的早餐店忙碌。我放在烘碗機的法國馬克杯不見了,找了很久竟在烘碗機角落找到。我失神地用護手膏刷牙,用牙膏洗臉,對著鏡子發獃的時間很長。重看美劇《花邊教主》,深深厭惡貴族學校的爛八卦和賤愛情。進電梯關上門卻忘了按下樓層按鈕,直到它啟動後停在六樓,拿槍衝進來的帝國風暴小兵出現,問我怎麼哭了,然後把所有的戰利品送給我。

我又坐電梯回到屋內,從口袋掏出三顆掌葉蘋婆的種子、一把鑰匙環、五張名片、兩個文具小鐵夾與無數瑣碎之物。有個約兩厘米大的愛心木片是一年前被帝國風暴小兵勒索去的,是我從幼兒園園遊會買來的,當時的我臉上都是快樂、陽光和微笑,往越來越幸福的道路前進,相信有能力搬走每顆絆腳石,樂意在電梯里被帝國風暴小兵勒索。現在的我,失去某種自己說不上來的幸福,害怕寂靜,而且無法忍受自己。

「走吧!現在是出發的時間了。」祖母說。

「去哪兒?」

「反正就是離開這兒就行了,我會安排。」她打了通電話給搬家公司,接著回頭對我下通牒,「半小時後出發,出發是新的開始。」

「只有半小時?」這麼短的時間,我無論如何也整理不出行李,給我半個月也無法達成。況且母親要我離開是氣話,這些年來我能體會她每句話底下的冰山意涵,她絕對不是要我搬離,或至少是在暗示祖母快滾蛋。

「你應該這樣想,自己現在總算有半小時,好好整理自己想帶走的東西,不是能帶走的東西。」

「我每樣都想。」

「那些東西都有排序吧!十樣東西,你就拿十樣最想要的物品,不用太花時間。」

「好吧!」我轉身回房整理。

「也可以再少一點。」

「不可能了,我出門上班都要帶一堆離離落落的東西。」

「很多都是安慰用的,大部分都沒用上,對吧!」祖母說,「這樣吧!拿八樣東西,搬家公司快到了。」

門鈴響了,祖母開門迎接,然後回頭對我大喊:「人家已經到了,拿三樣就好。」

門口站了五個老婦人和一隻老狗,是那群上次將祖母遺產搬進來的銀髮族。她們走進客廳像回到自己家,兩人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為著要看鄉土肥皂劇還是胡瓜的綜藝節目吵嘴;有個老婦打開冰箱門,檢查水果種類,然後自顧自蹲下來吃芭樂 ,一邊嫌水果硬,一邊對吠著的老狗說她只是蹲下來沒事;還有個老婦終於找到廁所,卻找不到出來的門似的在裡頭和痔瘡奮鬥;那位有酒窩的婦人則和祖母在陽台聊天,不說話時,只顧看天,時光安靜地流過兩人身畔,凝視藍天就堪安慰了。

光勸這群人別弄壞遙控器、冰箱門和馬桶,我就不能專心打包行李了。最後在祖母的催促下,我將平板計算機、一組萬用化妝品、三本存摺和四十八套衣服打包妥當,那些老人勸我說仙女也不用帶四十八張人皮。她們評頭論足地拿出我愛的四十套衣服,我微笑報答時,她們卻把這些塞回衣櫥了。

祖母回到客廳,下令:「死道友,休息夠了,把東西搬走吧!」

從進門開始,我看得出她們和祖母的關係非同小可,互稱「死道友」這種古怪稱謂,互開玩笑又帶點齟齬。我也意識到,祖母是她們的領頭羊,少說話、少動怒、少歡笑,但眾人幾乎聽從。所以祖母下令離開這裡之後,馬桶沖水聲響起、未啃完的芭樂放口袋、唯有電視節目在胡瓜的笑哏拖延兩分鐘後才關掉。大家起身幹活。

「這台電視機多少錢?」有位阿姨問。

國際牌三十二寸液晶電視,附機頂盒,畫質清晰,值我一個半月的薪資。「四萬多元。」我說。

「確定是你買的,不是你媽的?」

「沒錯。」

「我們兩人幫你搬走。」阿姨要求跟她爭節目的老人幫忙。

我猶豫不決,至少這台電視不在我的行李中,更不想帶這龐大體積的東西上路。

「帶走。」祖母果敢地下令。

在激烈的掌聲中,那台液晶電視的線路被拆了,由兩位老婦夾著走,未收妥的電線拖在地上。我大喊不能搬,卻擔心要是有人踩到電線,那台電視絕對會在地上展示它複雜的破片,只好上前幫忙整理。

「我要馬桶。」另一位阿姨說。

「拆。」祖母說。

拆馬桶的阿姨走進廁所,不顧我的反對要拆免治馬桶的溫熱便座,因誤觸按鈕,沖水棒隨著馬達聲伸出來,噴出水,將她整張臉弄得狼狽,卻沒弄髒她的笑容與蹩腳的技術。我又動手幫忙了。

「冰箱呢?我也要。」某位阿姨敲著冰箱門。

「我們搬不動。」祖母阻止。

我鬆了口氣。那位阿姨卻被靈感擊中腦門似的,大喊:「冰箱有菜有水果,什麼都有……」

「搬走果菜就好。」

這次離家,家中又被搬走一組法國瓷盤、兩台立式電扇、四個抱枕,與一堆吊環之類的小飾品。祖母詢問和她在陽台賞景的酒窩阿姨,有沒有缺什麼。幸好未獲回應。我想,這下我得在Line上好好跟母親解釋,家中不是遭竊,而是我暫時拿走了——這理由既牽強又荒謬。

把大門關上時,我鬆了口氣,終於讓這群老蝗蟲走出來了,卻發現剛剛不舍離家的心情沒那麼濃了。

關門前,祖母問那位酒窩阿姨:「怎麼了?」

「我要客廳牆上的那幅掛畫。」

那是粉紅色小熊,掛了二十幾年,是我三歲畫的。當時我有一隻非常喜愛的粉紅色泰迪熊,也以為自己有一天會變成小熊,可是我沒有變成熊,變成了悲傷的小孩。

所以那隻熊,它離家出走了。

祖母年輕時,身材苗條、臉蛋微圓、手指屬於彈琴的細長型、有雙眼皮和梨渦。我遺傳她的這些特徵。尤其是雙眼皮,右眼明顯外雙,使得右眼的眼幅較左眼大。在一張我五月大的照片上,她一手託過我的背,一手替我洗髮,用臉盆幫我洗客家傳統的大風草 葯浴,能驅風邪避寒。我五歲時,祖母秀出這張照片,指出我的笑容堪比我正在吃的冰激凌,那是我首次吃到便宜的小美冰激凌,對這種滋味與譬喻熟記在心上。

我長大後,遍尋這張照片而無獲,它像冰激凌般融化蒸發了,只留下一些甜蜜蜜的糖漬在我心中。我知道這張照片沒有消失,它藏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由祖母珍藏。那張相片中,祖母看鏡頭的表情,跟目前我的容貌相似,有迷人的雙眼與梨渦。我與祖母相視,從時間河流的概念來說,我臨水照見年老的我。

我是在目前這間大房屋找到這張照片的。如果在一間三十坪 大的住屋,或許花幾天就可以找到,但是以這間大房屋來說,另當別論,別說運氣,連碰到運氣的機會都沒有,因為這間大房子有一千多坪,大得恐怖,在夜晚找不到廁所尿尿。說明白點,這是廢棄游泳池,而我在這間廢棄泳池的一隅,找到了那張照片。

游泳池位於市中心邊緣,外頭看似大型的鐵皮屋,坐落在四周是鐵皮工廠與大片農地之間。十幾年前,休閑文化興盛時,有人集資蓋了游泳池,經過兩年榮景之後,卡在交通不便,加上附近的地下工廠排放難聞的廢氣,泳客驟減,而壓垮泳池營運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有個少年溺死之後才被救生員發現,迫使老闆在官司與賠款壓力下,關門了。

載我來的那輛T3直接開進廢棄游泳池,穿過被拆掉的閘口,來到挑高十八米的室內棚。麻雀叫聲回蕩,陽光從窗口大片灑入,觀眾看台上的晒衣架晾著老女人的衣物。這場景太過魔幻了,但擺在眼前,她們住在無水的泳池底,以簡單的隔離板,區分出個人生活空間,像IKEA那種開放的展示房。這間廢棄泳池還有項違規商業行為——地主鑿井,偷抽取地下二十米的水,以比水公司便宜一半的價格供應附近的地下工廠,所以泳池有許多超大型的不鏽鋼水桶。我看著池底的隔間,以及反光的大水桶,像噩夢般的環境。

她們把從我家搬來的戰利品放進泳池。接上電源的電視機從節目中發出胡瓜的大笑聲。免治馬桶坐墊安裝在十八間泳池廁所中的一間,某位阿姨馬上脫褲子獨享。搶回來的青菜由某位阿姨很快煮好,放在法國瓷盤裡,然後她拿著鍋鏟敲擊塑膠桶,喊「開動」。廁所走出來的阿姨,臉上得意,順著直徑一米的管狀滑水道滑下去,伴隨小小驚呼,落入一張柔軟的海綿床墊。是的,今日太夢幻,希望往後沒有太多驚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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