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可我是無辜的。我從來沒有干過那些事情。

這一點是有爭議的。一切取決於你怎麼看它。

如果我們輸了,會怎麼樣?

至於採用哪一種懲處方式還在討論中。一派主張從寬發落,全面赦免每一項罪名。但另一方卻主張見血。況且他們都並非一兩個人。有一伙人,他們嚷嚷得越來越厲害。

見血。我不明白,你是說處死?

奎因沒有回答,手伸進黑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把紙展開讓布蘭克先生能清楚地看到上面的字跡。

這是兩小時前剛舉行的會議,奎因說,我不想嚇唬你,但確實有人跳出來主張把這個作為一種可以考慮的懲處方案。我給你念一念:他須以遊街的方式被拉到行刑地點,在那裡被吊起來活著受戮,身上須開膛剖腹,要掏出心和內臟,他的陰莖要割下來當著他的面扔進火里。然後,砍下他的腦袋,將他的身子四馬分屍,再按我們的意願分別處置。

真和善,布蘭克先生嘆了口氣。這是哪些文雅之士提出的方案?

這無關緊要,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所面臨的局勢。我要為你拼爭到最後一刻,但我們必須面對現實:以目前的情況來看,我們也需要作出某種妥協。

是弗勒德,對不對?布蘭克先生問道。那卑劣小人,他今天早上到這裡來侮辱了我。

不是,事實上不是弗勒德,但這不等於說他不是一個危險的傢伙。你沒有跟他一起去公園是非常聰明的做法。事後,我們發現他在衣服里藏了一把刀。一旦把你哄出房間,他就打算殺害你。

噢,我料到是這麼回事。這噁心的廢物狗屎。

我知道被拘禁在這房間里相當難受,但我還是建議你待在這裡,布蘭克先生。如果還有別人邀請你到公園去走走,你要想出拒絕的理由。

這麼說,這裡真的有一個公園?

是的,是有一個公園。

還有鳥叫。就在我頭頂上,不然我怎麼能聽見?

什麼鳥?

烏鴉或是海鷗,我說不上是哪一種。

海鷗。

那麼我們準是靠近海邊了。

是你自己挑選的地點。不管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是你把我們大家召集到這個美麗的地方來的。我真要好好謝謝你。

那麼,你為什麼不讓我看看外面?我甚至都打不開那扇該死的窗子。

那是為了保護你。你自己說要住在頂樓,可我們得以防萬一,是不是?

我可沒打算自殺,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

我明白。但不是每個人的看法都跟我一樣。

是否還有其他折中的辦法,唔?

奎因聳聳肩作為回答,垂下眼睛,看一下手錶。

時間很緊了,他說。我帶來了其中一件案子的檔案,我想我們現在得開始做這件事了。當然,如果你覺得太累就算了。看你的意思吧,我可以明天再來。

不,不,布蘭克先生厭惡地擺擺手,我們現在把它了結了吧。

奎因打開最上面那個文件夾,拿出四張八乘以十英寸的黑白照片。他滑動椅子挨近桌子,把手裡的照片遞給布蘭克先生說:本傑明·薩克斯。這個名字讓你想起了什麼嗎?

我想起來了點什麼,老人回答,可我不敢確定。

這是很糟糕的一個案子,事實上是最糟的,但如果我們能夠對這項指控做出有力的辯護,就有可能為後面那些案子創立一個先例。你能聽明白我的意思嗎,布蘭克先生?

布蘭克先生沉默地點點頭,他已在打量那些照片了。第一張是一個身材瘦長、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倚在消防梯欄杆上,眺望面前的夜色,背景似乎是紐約的布魯克林——可是當布蘭克先生轉向第二張照片時,猝然間,就是這同一個人,從欄杆上失手跌下去了,跌入了黑暗中,圖中抓拍到半空中四肢張開的身形,直往地面墜落。這真夠讓人心驚肉跳的,可是等布蘭克先生再看第三張照片時,一陣辨認出來的感覺使他全身為之一顫。這瘦高個子在某處鄉村泥路上,正揮動一根金屬棒球棒砸向站在他面前的那個蓄鬍子的男人。照片正好定格在球棒擊到大鬍子男人頭部的一瞬間,從照片上看,受這一擊這人顯然必死無疑,接下來他準是腦瓜開瓢倒在地上,血從傷口汩汩湧出,在他身下淌成一攤。

布蘭克先生抓了抓臉,手指搓揉著皮膚。他覺得這時連呼吸都很困難,因為他已經知道第四張照片的內容了,儘管想不起自己怎麼會知道那個事實,卻已料到一枚起爆的自製炸彈把那人血肉模糊的屍體炸得四下橫飛,他沒有勇氣看那張照片。手裡的四張照片滑落到地板上了,這時,他把手捂到臉上,蒙著眼睛開始哭泣。

現在奎因走了,布蘭克先生再一次獨自待在室內,他坐到寫字檯前,右手拿起圓珠筆。淚水撲簌的哭泣二十分鐘前就停了,他打開拍紙簿,翻到第二頁,對自己說:我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即便事情變得很糟,這份報告還是得寫出來,我不至於因為說出了真相就要擔罪,對吧?接著,他讓自己的手動起來,在那份名單上加了三個名字:

約翰·特勞斯

索菲

丹尼爾·奎因

馬爾科·福格

本傑明·薩克斯

布蘭克先生放下筆,合上拍紙簿,把兩樣東西都推開去。這時他意識到自己在盼著福格到來,這傢伙有著各種各樣好玩的故事,不過這房間里沒有鍾,他手腕上也沒有表,這就意味著他不知道時間,甚至也拿不準大致是幾點了,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意識到喝茶和輕鬆聊天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也許,過不了一會兒安娜就該回來伺候他吃飯了,如果偏巧不是安娜來,而是另一個女人或男人來頂替她,那麼他就要抗拒,要搗亂,要大喊大叫嚷嚷個沒完,要鬧得人仰馬翻把屋頂掀掉。

現在做什麼好呢,布蘭克先生決定還是繼續閱讀。就在特勞斯關於西格蒙德·格拉夫和聯邦的故事後面有一部更長的一百四十九頁的手稿,這部東西不像前面那部作品,封面上就有標題和作者名字:

密室中的旅行

N. R. 范肖 著

啊哈,布蘭克先生大聲叫喊起來。好像有門兒了。也許總算找對地方了。

他翻開第一頁開始看下去:

老人坐在單人床邊上,手掌撫住膝蓋,垂著腦袋,凝視著地面。他一點也沒意識到正對著自己的天花板上裝有一台攝像機。快門每秒鐘都在無聲地閃動,地球每自轉一周,攝像機就會抓取八萬六千四百幀定格畫面。就算他知道自己正在被監視,那也沒什麼區別。他的意識不在這裡,他被腦子裡的幻覺纏繞著,正在搜尋那個一直揮之不去的問題的答案。

他是誰?他在這裡幹什麼?他是什麼時候來這裡的?還得待多久?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時間會告訴我們一切。眼下,我們只能盡量留意那些畫面,避免過早下結論。

屋裡有一些東西,每一樣東西上都貼有一張白色字條,用大寫字母寫著一個單詞。例如,床邊的桌子上,貼著桌子的字條。檯燈上,貼著燈的字條。甚至牆上也有,嚴格來說那並非一件物品,卻也貼了白色字條,上面寫著牆。那老人抬起頭來,看見了牆,看見了粘貼在牆上的白色字條,輕聲地吐出牆這個詞。就這情形很難讓人判斷他是在念牆上字條上的那個詞,還是只不過在說牆本身。有可能他是忘了這個詞,卻還認得出這些物體本身,故而能叫出它們的名稱;或者,也可能正好相反,他失去了辨認這些物體的能力,卻還記得這些詞怎麼念。

他穿著一身藍黃相間的條紋睡衣,腳上穿著黑色皮拖鞋。他很難確切說出自己身在何處。沒錯,是在這房間里,但這房間是在一座什麼樣的建築物裡邊呢?一所住宅里?一個醫院裡?一座監獄裡?他記不得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了,也不知道他怎麼就一下子到了這地方。也許他一直就在這裡;也許這就是他出生以來就生活的地方。他只知道,自己內心充滿了無法消弭的犯罪感。但同時,他又無法擺脫那種感覺——自己是一樁可怕的冤案的受害者。

這房間有一個窗子,但被遮陽簾擋上了,在他的記憶中,自己從來沒有朝外面眺望過。同樣,也沒有邁出過那扇門,門上還有一個白色的瓷把手。他是被關在裡面,還是可以自由進出呢?他依然在琢磨那問題的癥結,正如前面第一段所言,他的心思不在這裡,他的意識飄浮於過往之中,遊盪在那些攪和著他腦子的幻影之中,竭力想找出一直縈繞於心的那個問題的答案。

畫面不會說謊,卻也等於什麼也沒說。它們只是一份過往的記錄,只是一個外在的證明。譬如,這老人的年紀,就很難根據那些略顯失焦的黑白圖像確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歲數不小了,但老這個詞大有伸縮餘地,你可以用它來形容任何一個六十至一百歲的人。接下去我們就不再把房間里這個人稱作老人,而是管他叫布蘭克先生了。眼下看來,他的名字可以免去不提。

布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