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但格拉夫錯了,他說。格拉夫對於這個自己已捲入的罪惡計畫一無所知。他就是那個替罪羊,電影里人們就是這麼說的,政府派去的這個人其實就是讓機器得以開動的一把小扳手。他們所有的人都捲入進去了——朱伯特,國防部,德·維加,他們所有的人。是的,蘭德作為雙面間諜被派遣到異族屬地,帶著策動第因人入侵西部省份的指令,藉以挑起一場政府夢寐以求的戰爭。但是蘭德沒能完成任務。一年過去了,這段時間裡什麼都沒有發生,掌權的高官得出的結論是蘭德背叛了他們,出於這樣那樣的原因,他的良心使他幡然醒悟,他跟第因人和平相處了。於是,他們策划了一個新的計畫,派出第二支部隊進入異族屬地。這回不是從烏爾蒂瑪過去,而是從距離烏爾蒂瑪幾百英里的北面進入,這支部隊規模比先前的大得多,人員至少多十倍,以一支上千人的部隊對付百號來人,蘭德和他那支同情賤民的部隊就毫無指望了。是的,你沒聽錯,我說的就是這回事。聯邦派出了第二支部隊去消滅前面的部隊。當然,所有的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一個像格拉夫那樣的被派去尋找蘭德的人,自然而然會得出這樣的結論:第因人要對這堆臭氣衝天而殘缺不全的屍體負責。鑒於這個原因,格拉夫成了這個行動中的關鍵人物。他對此毫不知情,他是被派往那裡挑起戰爭的。如何做到這一點呢?就讓他在烏爾蒂瑪逼仄的小囚室里寫下他的故事。文稿開頭時德·維加就在執行這個計畫了,一個星期來不停地拷打他,但這只是強化他對上帝的畏懼之心,確信自己將被處決。當一個人想到自己就要死去,獲准書寫的時候他就會把全部真情吐露在紙面上。格拉夫正是在按照他們的要求做。他敘說自己追蹤蘭德的使命,寫到在鹽鹼地發現大屠殺現場時,他什麼都沒省略,一五一十地描述了那些血淋淋的細節。這就要說到關鍵的一步:一個活生生、親眼見證的事實,卻被栽贓到第因人身上。等格拉夫寫完了自己的故事,德·維加拿走了那些手稿,把他從囚室里放了出來。格拉夫簡直發愣了。原以為自己要被槍斃,卻意外地得到豐厚的犒賞,並讓他自由自在地坐著頭等馬車返回首都。當他回到家時,這份被精心編輯過的文稿已經被刊登在了這個國家的所有報紙上。聯邦士兵被第因人屠殺——來自內務部副助理局長西格蒙德·格拉夫的第一手報告。

格拉夫一回來就發現整個首都的人都武裝起來了,大肆叫嚷要反擊異族屬地的進攻。他現在明白自己被殘忍地欺騙了。這樣大規模的戰爭有毀滅聯邦的可能,到頭來卻是他引發的,就是他點燃了這場致命的戰火。他去見朱伯特要求一個解釋。鑒於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朱伯特完全樂意向他解釋這一切。這時他提出要給格拉夫大幅加薪,但格拉夫卻做出了自己的回覆:我要辭職,他說。說完便衝出房間,房門在他身後砰地關上了。那天晚上,在昏暗而空寂的家中,他抓起一把上了子彈的左輪槍,一顆子彈射穿了他的頭顱。就這樣,這就是故事結尾。Finita, la edia.

布蘭克先生滔滔不絕地講了二十分鐘,現在他累了,不僅是因為聲帶太用力了,也因為他的喉嚨一開始就不太舒服(在這之前幾分鐘他剛在衛生間里嘔吐過),他說到故事的最後幾句時聲音已經變得粗嘎刺耳了。他閉上眼睛,忘記了這個動作很可能會喚回冥想中那些穿越荒野的隊列,那些該死的暴民,那些最終將他團團圍住撕碎的無臉鬼怪,但這次布蘭克先生幸運地避免了幽靈的糾纏,當他閉上眼睛時,他再一次回到了過去,像是坐在一把木製椅子上,他相信這是一把阿迪朗達克椅子,在鄉村的某處草地上,身邊全都是青翠的草葉,遠處是黛青色的山,天氣溫暖,這是夏天的溫暖,頭頂是萬里無雲的天空,太陽光灑在他的皮膚上。現在看來,這應該是許多年前的場景,布蘭克先生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時代,坐在阿迪朗達克椅子上,懷裡抱著一個娃娃,一個一歲大的身穿白色T恤裹著白色尿布的女嬰,布蘭克先生在凝視著小女孩的眼睛跟她說話,他說了什麼已經想不起來了,因為這一次的神遊是在沉默中展開的。當布蘭克先生和小女孩說話時,她回視他,眼中的神情專註而嚴肅,他現在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心想這女孩是不是小時候的安娜·布盧姆,他心愛的安娜·布盧姆,如果這不是安娜,那麼這孩子是不是他的女兒,但他問自己,什麼女兒,她的名字叫什麼,如果他是孩子的父親,那麼孩子的母親在什麼地方,她叫什麼名字,他問自己,接著他在心上記了一筆:下次有人進房間來,要向他詢問這些問題,以便弄清楚他是不是在哪裡有一個家,家裡有妻子和孩子們,或者是否曾經有過一個妻子,或者是否曾經有過一個家,或者這個房間是否並非他一直居住的地方,但是布蘭克先生已經快要忘了這份心裡的筆記了,因而也將拋開那些有待諮詢的問題,因為現在他已累壞了,他在阿迪朗達克椅子上抱著孩子的想像消失了,布蘭克先生睡著了。

因為有攝像機,它始終以每秒鐘一幀圖像的速率提供監視記錄,我們可以確切知道布蘭克先生的小睡時間持續了二十七分十二秒。他也許還想睡,但這時一位男子走進了房間,他拍了拍布蘭克先生的肩膀,想要拍醒他。老人睜開了眼睛,因為在夢鄉短暫地逗留了一陣而感到神清氣爽,他馬上坐起身來,清醒地迎接這個不速之客,沒有一絲昏沉的感覺。

這來訪者看上去有五十大幾或是六十齣頭,像法爾似的站在他面前,也穿著藍色牛仔褲,但法爾上身是紅襯衫,而此人的襯衫是黑色的,法爾走進房間時兩手空著,而這個穿黑襯衫的人卻捧著一疊文件和文件夾。布蘭克先生覺得他挺面熟,但他今天見過太多的面孔,無論是照片上的還是本人,他沒法把這張臉跟某個名字對上號。

你是福格吧?馬爾科·福格?

來訪者微笑著搖搖頭。不,他說,我不是。為什麼你認為我是福格呢?

我不知道,只是我剛才醒來時,突然想起福格今天下午要來這裡。確切地說,我能想起這件事,已經是一個小小的奇蹟了。我的意思是,記住了這件事。但福格來了。我敢肯定。來喝下午茶。我們打了一會兒牌。我們聊天。他給我講了幾個很逗的笑話。

笑話?來訪者問,朝寫字檯走近一步,把椅子轉了一百八十度,然後把一疊文件擱在膝蓋上坐了下來。在他忙乎時,布蘭克先生站了起來,蹣跚地向前走了幾步,然後在床墊邊上坐了下來,大致就坐在今天早些時候弗勒德坐過的地方。

是的,笑話,布蘭克先生繼續道,我記不起所有的笑話了,但其中有一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你不介意告訴我,對吧?來訪者問,我一直想聽到很棒的笑話。

讓我試試,布蘭克先生回答,接著他停頓一下,聚精會神地想了想。是這樣的,他說,唔,是這樣。我想開頭是這樣的。某個下午五點鐘,一個人走進芝加哥的一家酒吧,要了三杯蘇格蘭威士忌。不是喝完一杯再要一杯,而是一下子要了三杯。這不同尋常的行為讓酒吧侍者覺得有點奇怪,但他什麼也沒說,就給了這人他點的東西——三杯蘇格蘭威士忌,在吧台上排成一列。這人一杯接一杯地喝光了,然後付賬走人。第二天,他又是下午五點左右來了,還是那一套,一上來三杯蘇格蘭威士忌。一天接一天,兩個星期來都是這樣。最後,那酒吧侍者越來越好奇了。我不是想管閑事,他說,可你兩個星期來每天都要三杯威士忌,到底是怎麼回事。人們大多一次只要一杯。噢,這人說,答案很簡單。我有兩個兄弟,一個住在紐約,一個住在舊金山,我們三個非常要好。為了表達我們之間的深厚情感,每天下午五點我們三人各自到酒吧要三杯蘇格蘭威士忌,默不作聲地互祝健康,就像我們仍在一塊似的。酒吧侍者點點頭,終於明白了,原來這是個古怪的儀式,也就不再去多想了。這樣的事情一直持續了四個月,這人每天下午五點都會來,侍者就給他三杯酒。接下來就有事情發生了。一天下午,這人又在那個時間出現了,但這一次他只要了兩杯蘇格蘭威士忌。侍者有點擔心了,過了一會兒,他鼓起勇氣問道:我無意多管閑事,但在過去的四個半月里,你到這裡來都是要三杯酒,這回你卻只要了兩杯。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情,但我只希望你家裡一切安好。沒什麼事,這人回答,語氣還是像以往那樣開朗熱情。那是怎麼回事呢?侍者問。答案很簡單,這人說,我戒酒了。

來訪者爆發出一陣長時間的笑聲,布蘭克先生沒有跟著一起笑,因為他早已知道了笑話的包袱,不過他一臉微笑地瞧著這個穿黑襯衫的人,很高興自己的笑話獲得這樣的效果。歡笑聲漸漸消失之後,來訪者看著布蘭克先生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不太清楚,老人說。不管怎麼說,你不是福格。但毫無疑問我以前見過你——見過許多次,我想。

我是你的律師。

我的律師。太好了……太好了。我正盼著今天要見你呢。我們有許多話要談。

是的,這個穿黑襯衫的男人說,他拍了拍膝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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