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如果你不是那個索菲,那你是哪個索菲?
這個並非布蘭克先生十歲時吻過的索菲沒有回答他,卻走到桌邊,從那一沓子照片中抽出了一張,舉在手裡。這就是我,她說,這是大約二十五年前的我。
走近些,布蘭克先生說,你離得太遠了。
幾秒鐘後,布蘭克先生把照片拿到自己手裡。就是今天早些時候布蘭克先生注視良久的那張照片,就是那年輕女子站在像是紐約一處公寓樓敞開的門口那一張。
你那時要瘦些,他說。
人到中年了,布蘭克先生。要是還有一副年輕女孩的身材那不是很古怪嗎。
告訴我,布蘭克先生說,用食指點著照片說,這是怎麼回事?站在門內的那人是誰?為什麼你看上去是這模樣?像是面帶憂慮,可同時又像有什麼高興的事。如果不是這樣,你臉上不可能帶著微笑。
索菲在布蘭克先生身邊蹲下來,後者仍坐在椅子里,默不作聲地研究著照片。
那是我第二個丈夫,她說,我想這是他第二次來看我。第一次,我開門時懷裡抱著孩子,我記得很清楚,這肯定是第二次。
為什麼是面帶憂慮的模樣?
因為我不清楚他對我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那微笑呢?
我微笑是因為很高興能看到他。
你的第二個丈夫,你說。那第一個是怎麼回事?那是誰?
一個名叫范肖的人。
范肖……范肖……布蘭克先生自言自語道。我想我們最終有了點線索了。
索菲仍然蹲在他身邊,她年輕時那張黑白照片還擱在他膝蓋上,坐在椅子里的布蘭克先生突然快速向桌子那邊挪去。一摸到桌邊,他就把索菲的照片扔到安娜的照片上面,拿起那本小拍紙簿,翻到第一頁。手指順著名單點下去,點到范肖時停住了,然後又把椅子旋過來面朝索菲,後者正站起來慢慢走向他。
哦,布蘭克先生說,用手指點著拍紙簿。我明白了。范肖和這裡所有的人都有關係,是不是?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索菲說,她走到了床邊,正好坐在剛才詹姆斯·P.弗勒德坐過的地方。他當然牽連其中,我們所有的人都牽連在這裡邊,布蘭克先生。我以為你知道這一點。
老人被她的回答搞糊塗了,費勁地梳理著自己的思路。你聽說過一個叫詹姆斯·P.弗勒德的人嗎?詹姆斯·P.弗勒德。英國人。前警察。說話帶倫敦口音。
那你現在不想吃午飯了?索菲問。飯菜都涼了。
再等一會兒,布蘭克先生驟然轉向她,看她轉移了話題有些氣惱。只要再給我一分鐘。在我們說到吃飯之前,我要你先跟我說說你所知道的弗勒德的所有的事情。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聽說他今天早上來這裡了,可我從來沒見過他。
但你的丈夫……你的第一個丈夫,我是說……那個范肖……他寫過書,是不是?其中一本,其中一本……該死的……我想不起書名了。永無……永無……什麼……
《永無之鄉》。
對了。《永無之鄉》。他把弗勒德作為一個人物寫進了書里,在一個章節……我想是第三十章,也許是第七章,弗勒德做了一個夢。
我記不得了,布蘭克先生。
你是說你沒看過你丈夫的小說?
不,我看過。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看過。你可以不理解,但為了我自己心靈的安寧,我決定不去想范肖和他的創作。
你們的婚姻是什麼時候結束的?他死了嗎?你們離婚了?
我嫁給他的時候還很年輕。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幾年,我懷孕了,然後,他就消失了。
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嗎,還是他是有意離開你的?
有意的。
這男人肯定是瘋了。竟然從一個像你這麼漂亮的女人身邊離開。
范肖是一個極為複雜的人。他身上有那麼多的好素質,那麼多的長處,但說到底他是想毀了自己,最後,他終於做到了。他和我作對,他和他的創作作對,然後,他走出了自己的生活,消失了。
他的創作。你是說他不寫作了?
是的。他放棄了一切。他有很高的天分,布蘭克先生,但他卻瞧不起自己這一點,有一天,他停止不寫了,他就這麼放棄了。
這是我的錯,是不是?
我不可能了解得這麼清楚。當然,你有部分責任,但你只是做了你必須做的事情。
你肯定恨我。
不,我不恨你。我是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但從那以後事情有了很大起色。我又結婚了,回想起來,那是一段很不錯的婚姻,長久而甜美的婚姻。我有兩個兒子,本和保羅。他們現在都已長大成人。本是一個醫生,保羅還在讀書,他想當一個人類學家。不算太壞,如果你要我自己說的話。我希望你有一天能見到他們。我想你會感到非常驕傲的。
這時,索菲和布蘭克先生並排坐在床沿上,面朝不鏽鋼餐車,布蘭克先生的午餐盤放在最上面,每一個盤子上都覆著圓形的蓋子。布蘭克先生的食慾被引動了,他急著想要吃飯,但還沒等他碰一口食物,索菲就說,他得先把下午的葯吃了。雖然剛才那會兒他們互相已經有所了解,雖然布蘭克先生靠近索菲溫熱而豐滿的軀體時很愉悅,但他對這個要求有些抵觸,不肯吞下那些藥物。早上他服的藥片是綠色、紫色和白色的,這時不鏽鋼餐車上的藥片卻是粉紅色、紅色和橘色的。索菲解釋說這是不同的藥片,和他早上服用的藥片效果不一樣,如果他不服下這些藥物,治療就不會起作用。布蘭克先生聽著她的解釋,但就是不肯改變主意,當索菲用拇指和中指捏著一顆藥片想讓他吞服時,布蘭克先生固執地搖著腦袋。
吃吧,索菲懇求他。我知道你餓了,但不管怎麼說先得讓這些藥片進入你的消化系統後才能吃飯呀。
去他媽的食物,布蘭克先生說,聲音里流露著心頭的苦澀。
索菲嗔怪地嘆了口氣。瞧,老先生,她說,我只是想來幫助你。我是這裡少數幾個站在你這邊的人,可你要是不合作的話,我估計至少有十幾條漢子會挺樂意進來逼你把這些藥片吞進喉嚨里的。
好吧,布蘭克先生說,口氣開始緩和一些。但有一個條件。
條件?你在說什麼?
要我把這些藥片吞下去,首先你得把衣服脫了,讓我摸摸你的身子。
索菲覺得這個建議簡直是太可笑了,猝然發出一陣大笑——有點像是多年前在結冰的池塘邊布蘭克先生童年時那個索菲的樣子。接下來,更有些加重侮辱的意思,她甩出了那句未加思索的話:別犯傻。
噢,布蘭克腦袋朝後一仰,好像遭人當頭一擊。噢,他呻吟著。你願意說什麼都可以,女人。但別說這話,求你了。別這麼說。除了這句話,別的怎麼說都行。
布蘭克先生眼裡倏然噙滿了淚花,還沒等他意識到,淚水就從他臉上滾落下來,老人真就傷心地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