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克先生兩手緊緊捏著照片，舉到和自己面部齊平的高度，然後認真研究了二十來秒鐘。法爾，看上去跟他現在的樣子很像，坐在什麼地方的一個花園裡，穿著醫生的白大褂，左手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一根香煙。
我搞不清楚了，布蘭克先生說，突然間被一陣新的痛苦攫住了，胸膛里像是燃起了一團火，胃部像握拳似的收縮起來。
你怎麼啦？法爾問，你不覺得這張照片跟我很像嗎？
非常像。也許你現在又老了一兩歲，但照片上的人肯定是你。
有什麼問題嗎？
就是因為你太年輕了，布蘭克先生用顫抖的聲音說，竭力把眼淚憋回眼眶裡。安娜在照片中也很年輕，但她告訴我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她現在已經不是姑娘了。她的頭髮變灰了，她的丈夫死了，時間讓她變成了一個老婦人。可你沒變，法爾。你曾經跟她在一起。你也去過我派她去的那個可怕的國度，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可你卻沒變。
法爾猶豫著，顯然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布蘭克先生的話。他在床沿坐下來，手掌撫住膝蓋，低頭看著地板，無意間擺成了本文開頭時老人的姿勢。接下來是好長一陣沉默。最後他說話了，他低沉著嗓音說：我被禁止談論此事。
布蘭克先生恐懼地看著他。你是在告訴我你已經死了，他叫喊出聲。就是這麼回事，是不是？你沒能活著回來。安娜活下來了，而你沒有。
法爾抬起頭，粲然一笑。我看上去是個死人嗎，布蘭克先生？他問，當然，我們都經歷了自己的艱難時刻，但我像你一樣活下來了，相信我。
好吧，可是誰來告訴我，我是活著還是死了？布蘭克先生說，他目光嚴厲地盯著法爾。沒準我也是個死人。今天上午的事情一直給我這種感覺，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說到這個治療，沒準這就是死亡的另一個說法。
你現在不記得了，法爾說，他從床邊站起來從布蘭克先生手裡拿過照片，但整個事情是你的主意。我們只是根據你的要求行事。
胡說。我要見律師。他會把我從這裡弄出去。我有我的權利，你知道的。
那也許可以安排，法爾回答，拿著照片走到辦公桌邊，把照片重新插入那一疊里。如果你想要的話，今天下午我會找一個來拜訪你。
好吧，布蘭克先生含糊地表示，對法爾周到而隨和的態度多少感到有些困惑，這樣也好。
法爾看一眼手錶，從辦公桌邊走過來，坐回床沿上，面朝布蘭克先生，後者仍坐在靠近衛生間門口的椅子上。時間不早了，這年輕人說，我們得開始談話了。
談話？談什麼話？
問診。
我明白這個詞，但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們得討論那個故事。
那有什麼意義？那只是一個故事的開頭，據我所知，故事應該有開頭、中間和結尾。
我對此完全同意。
順便問一下，這胡編亂造的玩意兒是誰寫的？這雜種應該拉出去斃了。
是一個名叫約翰·特勞斯的人寫的。聽說過嗎？
特勞斯……唔……也許。他寫過小說，是不是？我現在記不太清了，但我覺得也許我讀過他的什麼東西。
是的。你確實看過。
那為什麼不給我一部完整的，偏給我這種沒頭沒尾又沒標題的半截子東西？
特勞斯是寫完了的。原稿長達一百一十頁，他是在五十年代初寫的，那時他剛成為一個小說家。你也許覺得它不怎麼樣，可是對於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來說，已經幹得不壞了。
我不明白。其餘部分為什麼不拿給我看？
因為這是治療的一部分，布蘭克先生。我們把所有那些文稿擱在你桌上不是為了逗你玩的。這些文稿擱在這裡自有目的。
比如？
比如說，測試你的反應。
我的反應？它們能測出什麼？
精神反應。情緒反應。
還有？
我要你做的就是把這故事的其餘部分告訴我。從你結束閱讀的地方開始，現在請告訴我接下來應該發生什麼事情，就從最後一段，最後一個字開始。你可以開始了。現在我要你給出這故事的中間和結尾部分。
這算是什麼？室內遊戲嗎？
如果你喜歡，我倒更願意把這叫作想像推理。
一個恰當的說辭，醫生。想像推理。從什麼時候開始想像跟推理攪在一起了？
從現在開始，布蘭克先生。從你告訴我這個故事的其餘部分時開始。
好吧。似乎我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可做了，是不是？
的確如此。
布蘭克先生閉上眼睛全神貫注地投入手頭的工作，但從這房間里切換出來，他便感到周圍的一切都產生了一種令人不安的效果——就像早些時候敘述中出現的那些臆想的隊伍又被喚來穿越他的腦海。布蘭克先生被這魅影森森的景象嚇得瑟瑟發抖，過了片刻，他便睜開眼睛，希望這景象趕快消失。
怎麼啦？法爾問，臉上一副關切的表情。
那些該死的幽靈，布蘭克先生說，他們又回來了。
幽靈？
我的受害者。這些年來被我害慘了的人們。他們現在來報復我了。
睜開眼睛，他們就不見了，布蘭克先生。我們繼續來講那個故事吧。
好吧，好吧，布蘭克先生說，自憐地長嘆了一口氣。給我一分鐘。
為什麼不跟我說說你對聯邦是怎麼想的。那也許有助於你的開始。
聯邦……聯——邦……那挺簡單的，不是嗎？只不過是美國的另一個名字而已。不是我們知道的合眾國，而是以另一種方式發展起來的國家，有另一段歷史。但這個國家所有的樹木，所有的山脈，所有的大草原，完全就跟我們自己的一樣擺在那裡。河流和海洋都是一樣的。人都用兩條腿走路，都用兩隻眼睛看東西，用兩隻手觸摸。他們想起事來面面俱到，說起話來左右逢源。
說得好。當格拉夫到達烏爾蒂瑪時會發生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