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讀到格拉夫和朱伯特對話的結尾時,電話鈴響了,布蘭克先生不得不再度中斷自己的閱讀。他從椅子上掙扎著起身時喘著氣咒罵了一句,跛著腳慢慢穿過房間向床邊的桌子走去,因為剛才受了傷,行動起來有些費勁,等他好不容易挪到電話機旁摘下聽筒時,電話鈴聲已經響過七下了,而接前面那個弗勒德打來的電話時他還算是夠敏捷的,鈴聲響了四下就接了起來。

你有什麼事?布蘭克先生用刺耳的聲音問,他坐在床上,突然感到原來有過的那陣暈眩又在自己體內翻江倒海地折騰開了。

我想知道你看完故事了嗎,一個男人平靜的聲音回答。

故事?什麼故事?

你一直在看的那個故事。關於聯邦的故事。

我不認為那是故事。這似乎是一份報告,像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別裝了,布蘭克先生。那是虛構的。

噢,那倒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那樣的地方。我知道我的腦子今天不太好使,但我覺得格拉夫的手稿肯定是他寫了多年以後才被人發現,隨後又被列印出來。

一個真誠的錯誤。

一個愚蠢的錯誤。

別操這份心了。我只想知道你看完了沒有。

快看完了。只剩下沒幾頁了。如果你沒有用這該死的電話來打斷我的話,我現在應該已經看到結尾部分了。

好。我大約十五或二十分鐘後過來,我們開始問診。問診?你在說什麼?

我是你的醫生,布蘭克先生。我每天都過來看你的。

我不記得我有醫生。

當然不會記得。那是因為治療開始起效果了。

我的醫生有名字嗎?

法爾。塞繆爾·法爾。

法爾……唔,好的,塞繆爾·法爾……你不會碰巧認識一個叫安娜的女人吧?

我們過後再談。現在,你要做的是看完這個故事。

好的,我會看完的。可你來我的房間時,我怎麼知道是你呢?如果有什麼人假冒你怎麼辦?

你的書桌上有一張我的照片。那疊照片從上往下數第十二張就是。好好看一下,當我出現時,你就能不費勁地認出我了。

現在,布蘭克先生又坐回了椅子上,在桌前拱起背脊。他並沒有按剛才那人所提示的去找塞繆爾·法爾的照片,而是找出拍紙簿和圓珠筆,在他的名單上又寫下一個名字:

詹姆斯·P.弗勒德

安娜

戴維·齊默

彼得·斯蒂爾曼(小)

彼得·斯蒂爾曼(老)

范肖

一個與房子有關的人

塞繆爾·法爾

他把拍紙簿和圓珠筆推到一邊,馬上又拿起那疊列印文稿,把尋找塞繆爾·法爾照片的事給忘得一乾二淨,就像他剛才忘記去尋找房間里本該有的那個衣櫥時一樣。最後那幾頁是這樣寫的:

前往烏爾蒂瑪的漫長旅程給了我充足的時間去思索這次任務的性質。馬車夫們每隔兩百英里就輪換駕馭,所以我就無事可做,只管坐在車廂里凝視著外面的景色,越接近目的地我心裡越覺恐懼。歐內斯托·蘭德曾是我的同志和親密朋友,而最讓人難以接受的就是朱伯特認定他成了他曾以自己全部生命捍衛的事業的叛徒。他在三一年統一以後一直待在軍事部門,繼續他隸屬於國防部的情報官工作,每次他到我們家吃飯或是在靠近內閣廣場的小酒館裡共進下午茶時,談起聯邦的最後勝利他都滿懷熱忱,堅信我們自青年時代起就夢想著並為之奮鬥的事業終將實現。現在,根據朱伯特在烏爾蒂瑪的情報人員報告,蘭德在霍亂大流行時逃過一劫,實際上他製造了一個死亡的假象,帶領一小支反聯邦部隊在原住民中煽動叛亂。據我對他所有的了解,這似乎是荒謬絕倫的指控。

蘭德生長在西北部農業地區的蒂亞——維耶加省,我的妻子比阿特麗斯也出生在同一個地方。他們從小就是玩伴,多年來,他們兩家都一直理所當然地以為他倆最終會結婚。比阿特麗斯曾坦誠地對我說過歐內斯托是她的初戀對象,他後來拒絕了她,跟霍滕斯·查特頓訂了婚,那是來自蒙特——薩伯拉姆的一個富裕的航運家族的女兒,當時她覺得自己的生命都完結了。但比阿特麗斯是一個堅強的姑娘,她由於性情孤傲而不願對任何人訴說自己的痛苦,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氣和尊嚴,她和父母還有兩個兄弟還去參加了查特頓莊園的盛大婚禮。我們就是在那裡被介紹互相認識的。第一個晚上我就愛上了她,可是經歷了長達十八個月的追求之後,她才最終接受了我的求婚。我知道在她眼裡我沒法跟蘭德比。我既不像他那麼英俊又不像他那樣聰明,經歷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後,她才理解我堅定穩重的性格,還有我對她強烈的忠誠,這些正是建立長久的家庭生活的重要品質。儘管我非常仰慕蘭德,但也了解他那些弱點。他身上有著某種狂野和任性的東西,一種剛愎自用的優越感,儘管他很有魅力也很有口才,但他也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不管在什麼場合出現都要引起別人關注的慾念,透過表面現象,你還可以感受到他那種不可救藥的虛榮感。他與霍滕斯·查特頓的婚姻結果是不幸福的。他幾乎從一開始就對她不忠,當她在孩子出生四年後死去時,他很快就恢複了單身漢的快活生活。表面上他也把哀悼儀式和面對公眾的悲傷過了一遍,但我知道在他骨子裡,與其說是傷心不如說是解脫。他妻子死後,我們可以經常見到他了,比我們剛結婚時要多得多。值得一說的是,蘭德對我們的小女兒瑪塔非常喜愛,每次來我們家總會給她帶禮物,以至於她覺得他就像是一個英雄,是世上最了不起的人。每次和我們在一起時,他都保持著彬彬有禮的態度,可是如果有時我在心裡懷疑我妻子內心為他點燃的火種是否已經熄滅,又有誰能指責我呢?什麼意外都沒有發生過——他們之間沒有一個眼神、一句話能引起我的嫉妒——但那場據說他們雙雙殞命其中的霍亂大流行之後的事又該做何解釋呢?我現在得知蘭德還活著,而當時不管我怎麼拚命打探比阿特麗斯的遭遇,都沒找到任何在災難期間的首都見過她的人。如果不是發生了那場令我損失慘重的與賈爾斯·麥克諾頓的鬥毆,因為那傢伙用醜陋的語言影射我的妻子,那麼我這次前往烏爾蒂瑪途中也不見得會被這種陰暗猜忌苦苦折磨。但萬一比阿特麗斯和瑪塔在我出差前往蒂亞——勃朗卡省自治區期間跟著蘭德私奔了呢?這似乎不可能,但正如朱伯特在我出發前一天晚上對我說的,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在世上所有的人當中,我是最應該懂得這個道理的。

馬車輪子轆轆而動,到達瓦林漢市郊的時候,已經走了一半的旅程,我知道自己正經受著雙重的恐懼。如果蘭德背叛了聯邦,我得根據部里的指示給他戴上手銬押回首都。這已經夠令人沮喪的了,但如果我的朋友背叛了我,拐走了我的妻子和女兒,那麼我就得殺了他。這一點毫無疑問,無論結果如何。願上帝懲罰我的念頭,但看在歐內斯托和我自己的份上,我祈求比阿特麗斯已經死亡。

布蘭克先生把列印稿扔到桌上,失望而輕蔑地輕哼一聲,他氣憤的是自己興緻勃勃地讀下來的這個故事竟然沒有結尾,一個只有開頭沒有結尾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個血腥的碎片。什麼垃圾,他大聲說了出來,然後把椅子轉了一百八十度,他轉動著椅子挪向衛生間。他渴了。因為手邊沒有喝的,只能到衛生間的水龍頭下去給自己接一杯水。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開門,慢慢拖著腳步去做這件事,他一直都在後悔浪費了那麼多時間去看一個編造得如此拙劣的故事。他喝了一杯水,又喝了一杯,凝視著丟在浴缸里的毛巾,用左手撐在洗臉槽上,以穩住身子。布蘭克先生想,既然已經到了衛生間里,以防萬一,是不是再解一次小便呢。他擔心自己站得時間太久萬一又會摔倒,於是把睡褲褪到腳踝處,坐在便桶上。就像一個女人,他對自己說,突然好玩地想到如果自己不是男人,他的生活將會有什麼不一樣。因為剛剛解過一次小便,膀胱沒有什麼壓力,不過最終還是費力地擠出了一星半點。他拉上睡褲,站起身,沖了馬桶,在水龍頭下沖了沖手,又用一條毛巾把手揩乾,然後轉身去開門,這時他看見一個男人站在房間里。又失去了一次機會,布蘭克先生對自己說,他意識到沖馬桶的動靜蓋過了陌生人進門的聲音,於是,門有沒有被從外面鎖上還是沒有答案。

布蘭克先生在椅子上坐下,突然做了個半轉的動作,以看清剛進來的人,這是一個高個子,三十四五歲的樣子,穿著藍色牛仔褲和衣領帶扣的紅色襯衫,領口敞開著。黑頭髮,黑眼睛,一張好像多年沒有露出過笑容的憔悴的臉。但布蘭克先生剛剛想開口說話,這個男人就微笑著對他說話了:你好,布蘭克先生。今天感覺怎麼樣?

我認識你嗎?布蘭克先生問。

你沒看照片嗎?那個男人問。

什麼照片?

你桌上的照片。從那一疊里往下數到第十二張。記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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