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蘭克先生剛一放下筆,一個詞開始在他腦子裡迴響,過了一會兒,當這個詞繼續在他腦子裡迴響時,他意識到自己已處於突破的瓶頸了,一個關鍵性的、能夠幫助他澄清某些事情的重大轉折關口正在前面等著他。這個詞是公園。他現在想起,弗勒德走進這房間不久就建議他們可以穿過馬路到公園裡去談話。如果沒有別的原因,前面所說布蘭克先生被關押在一個只有四面牆的空間,永遠不準走入外面世界的處境似乎與這句話不符。他被這個念頭弄得有些激動起來,不過他也明白,就算他獲准去公園,那也並不能證明他就是自由的。也許這種外出是置於嚴密監視之下的,等到布蘭克先生享受到了悅人的陽光和新鮮的空氣,他馬上就要被送回房間,不得不又成為一名囚犯。他感到非常遺憾的是自己當時沒有冷靜下來向弗勒德詢問那個公園的情況,比方說,那個公園是不是一處公開場所,抑或只是附屬於某幢建築或是某個機構乃或某個收容所(他就生活在其間)的有樹木和草坪的地方。更重要的一點,這一天里他肯定已經無數次地意識到那扇門的問題,它是從外面鎖上的嗎?他閉上眼睛竭力回憶弗勒德離開房間時房門發出的聲音,是鑰匙在圓柄把手的鎖孔里轉動的聲音,還是只是咔嗒一聲合上了鎖舌?布蘭克先生想不起來。跟弗勒德的談話快要結束時,他被那個令人不快的小男人和他怨憤的譴責弄得心緒不寧,以致根本無心去關注門是鎖上的還是關上的這樣的小事了。

布蘭克先生想知道為自己揭開真相的最後時刻是不是終於到了。雖然他仍是害怕,但相比於生活在永遠不知情的狀態里,一勞永逸地了解真相豈不是更好?也許是吧,他對自己說。然後又說,也許不是。還沒等布蘭克先生決定是否最終要到門口去,一個新的更為緊迫的問題突然冒了出來——也許可稱之為緊急性內急。布蘭克先生體內又一次出現脹壓感。與前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覆蓋了腹腔的整個區域,發出脹壓的位置顯然還低了幾英寸,在腹腔最下端。對此事已有長期經驗的老人,明白自己是要小便了。他本想坐在椅子上滑到衛生間去,但他知道椅子沒法穿過衛生間的門,他還知道,坐在椅子上不能小便,看來他是不可避免地要從椅子上站起來了(如果又開始頭暈,那就再坐回馬桶座上),他決定走過去。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高興地注意到自己在做這個動作時整個身體還算穩當,沒有早些時候眩暈的跡象。布蘭克先生忘記了,他現在並沒有穿著白色網球鞋,也沒有穿那雙黑色拖鞋,他腳上除了白色尼龍襪沒有任何別的東西。這種襪子的材料特別薄,踩在木地板上特別熨帖,布蘭克走出第一步就發現自己可以勻滑順溜地前行,而不像穿拖鞋時那樣鞋底會發出刺耳的吱嘎聲,感覺就有點像穿著溜冰鞋滑行。

現在他開始感受到一種新的愉悅,在床和桌子之間又試探性地滑了兩三步後,他覺得這樂趣簡直不亞於在椅子上前後搖晃,也許更甚。膀胱里的脹壓感越來越明顯了,但布蘭克先生決定推遲片刻再去衛生間,因為他要把想像中冰上滑行的樂趣再延續下去。當他繞著房間滑行時,一會兒抬起一隻腳,一會兒抬起另一隻腳,或者乾脆兩腳都踩在地板上搖搖晃晃地滑行,他開始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不是騎在那匹叫作懷蒂的木馬上的事,也不是趴在母親腿上由她坐在床上給自己穿衣服的事,但年頭也差不太多:布蘭克先生的少年時代,大致在他十歲的時候,也許是十一歲,但不會超過十二歲。那是1月或是2月的一個寒冷的星期六下午。他老家的小池塘結冰了,少年布蘭克先生,當時應該是馬斯特·布蘭克,和他第一次愛上的女孩手拉手在池塘滑冰,女孩生著一雙綠眼睛,紅棕色的長髮在風中飄拂,她臉蛋被風吹得發紅,她的名字想不起來了,但首字母肯定是S,布蘭克先生對自己說,他對此相當肯定,也許是蘇茜,他想,或者是薩曼莎,或者是莎莉、薩琳娜。但這都不重要,不是什麼要緊的事,重要的那是他第一次拉住一個女孩的手,他現在相當清晰地回憶起那時自己的感覺就是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最讓人渴望的是拉住一個女孩的手,而這種渴望當時正是被一個名字首字母為S的女孩所激發的。當他們停下來,在池塘旁的一個樹樁上坐下時,馬斯特·布蘭克大膽地向女孩靠過去,吻了她的嘴唇。然而,當時的情形讓他困惑而又傷心,S小姐猝然發出一陣大笑,把腦袋扭開去,她指責他的話至今仍留在他心上,即便是現在,處於這般可憐的境況中——腦子裡已空空如也,別的許多記憶都已消失的時候,她的話依然還在:別犯傻。他的熱戀對象對這般情形一無所知,因為當時只有十歲或是十一歲的年紀,還沒有成熟到能夠對異性表白愛情的地步,她還根本不能理解異性的愛戀之情。所以,她非但沒有用親吻來回報馬斯特·布蘭克的吻,反而大笑起來。

以後的幾天里,遭到回拒的事一直在他心頭盤桓,這讓他痛苦不堪,以至於有一天早上,母親都注意到他這副愁雲慘淡的樣子,問他出了什麼事。布蘭克先生當時還小,不覺得對母親坦白這事有什麼難為情的,於是就原原本本地把整件事情告訴了母親。她對此的回答是:別煩心了,海灘上小石子多得是。這是布蘭克先生第一次聽到這種表述方式,他奇怪地發現居然可以把女孩比作小石子,他想二者根本沒有相同之處啊,至少在他看來是這樣。然而,他還是明白了這個比喻,可儘管他明白母親想告訴自己的道理,還是不同意她的看法,因為愛情是,而且永遠是讓人難以理解的一件事,只要布蘭克先生還有愛情,在他心中的海灘上只有一顆石子,如果他不能得到這一顆,別的對他也沒什麼吸引力。當然,時間改變了一切,隨著時間流逝,他開始看出母親話里的智慧。現在,他穿著白色尼龍襪在房間里滑行,心想自那以後不知道有過多少顆石子了。布蘭克先生說不準,倘若他的記憶力毫無缺損也沒法估算,但他知道總有十幾個,甚至幾十個,他過去有過的小石子無以計數,算下來其中也包括安娜,那個早在多年前就已忘卻的姑娘讓他在這一天重新發現了愛的無盡海灘。

這些沉思的念頭大約在幾秒鐘里閃過布蘭克先生的腦海,也許是十二秒,也許是二十秒,同時,隨著過去的事從腦海里湧現,他努力維持著自己的注意力,以免在房間滑冰時失去平衡。儘管只是瞬息之間,但往昔的記憶讓他忽略了眼下的情勢,布蘭克先生其實沒法一邊遐想一邊移動身體,他忘記了思緒飄散之際自己正在滑動,說時遲那時快,也許還不到一秒鐘,至多兩秒鐘,他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板上了。

幸好他不是腦袋先著地,但確實也是結結實實的一跤。他穿著襪子的腳掌竭力想踩住光滑的地板,可身子卻朝後騰空倒下,他兩隻手徒勞地向後撐去想緩衝一下著地的撞擊力,但尾骨卻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一陣陣顫痛像火山噴發似的不斷傳向腿部和軀幹,同時,考慮到他的兩手也試圖撐地,因而他的手腕和肘部也磕得不輕。布蘭克先生在地板上打了個滾,暈得都顧不上抱怨什麼了,全身都被痛感攫住,疼痛吞沒了他,他忘了屏縮陰部的肌肉,剛才回憶過去的時候他一直在下意識地憋著。此時布蘭克先生的膀胱都要脹裂了,卻又沒有有意識地加以控制,這樣一來他就接近某種羞恥而尷尬的局面了。可他實在是痛極了。所有的意念都從腦子裡逃散了,一旦讓上面提到的肌肉組織鬆弛下來,他覺出自己的尿道不可避免地要開閘放水了,轉眼之際,他就尿到褲子里了。溫熱的尿液順著大腿往下汩汩流淌,他對自己說,就像嬰兒一樣。隨之又添了一句:只會在護士懷裡哭鬧和嘔吐。然後,尿剛剛停下,他就扯著嗓子用最響的聲音吼道:白痴!白痴老頭!你他媽的到底犯了什麼毛病?

此刻,布蘭克先生到了衛生間里,他脫下外褲、內褲、襪子,所有這些都浸泡在他無奈之下而失控的黃色尿液里了。他的骨頭因為剛才摔在地板上而痛得要命,還在咔咔作響,他惱怒地把一件件衣物丟進浴缸,然後拿起安娜早些時候替他搓澡的那塊白色浴巾,蘸著熱水上上下下擦洗兩腿分岔的部位。他一邊擦洗著,陰莖便由疲軟收縮狀態一點點鼓起來了,從垂落漸而挺起到四十五度角。雖說剛才那幾分鐘裡布蘭克先生還很惱火,他還是忍不住對自己這個狀態感到安慰,好像這證明了他的尊嚴仍完好無損。又擺弄了一會兒,他的老夥伴完全從軀體上豎起來了,呈九十度地刺出,就這樣,在這天上午的再度勃起之後,布蘭克先生走出衛生間,走到床邊,穿上安娜擱在枕頭下面的睡褲。就在老人把腳伸進拖鞋時,這「大人物」慢慢縮回去了,在沒有更多的摩擦和某種心理誘因的情況下還能指望有什麼別的事呢?布蘭克先生穿上睡褲和拖鞋,感到比穿著白褲子和網球鞋舒服多了,但同時他又不禁對服裝上的改變感到內疚,因為自己不再是一身白了,這意味著他打破了對安娜的承諾——按小彼得·斯蒂爾曼的要求著裝——這使他非常痛苦,甚至超越了肉體上仍在回蕩著的痛苦。雖說這時全身上下仍是痛不可耐,但當他拖著腳步走向桌邊想再去看看那些列印文稿時,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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