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他可以問安娜衣櫥在哪裡,可是他一看見安娜坐在床上朝他微笑,他就又一次為她的面容所感動,那個問題就從腦子裡飛走了。

我現在開始記起你了,他說。不是每件事都能想起來,只是零零碎碎一閃一閃的念頭,一星半點的記憶。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還很年輕,是嗎?

大約二十一歲,我想,安娜說。

可我老是失去你。你有時會出現幾天,然後又消失了。也許過了一年,兩年,四年,然後你又突然冒了出來。

你不知道能對我做什麼,這便是原因。你花了許多時間才搞明白。

後來我就派你去執行你的……你的任務。我記得很為你擔驚受怕。可你後來像個真正的戰士一樣回來了,不是嗎?

一個堅強而敏捷的姑娘,布蘭克先生。

沒錯。正是這樣才給了我希望。如果你不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我來幫你穿衣服吧,布蘭克先生,安娜說。瞟一眼她的表,時間很趕了。

趕這個詞讓布蘭克先生想起一個令人頭暈的符咒和剛才那會兒舉步維艱的煩惱,可是現在,他跨過衛生間的門檻走到床邊,這短短的一段距離已經給了他某種信心:他的頭腦是清楚的,感覺自己不會有倒下的危險。難以想像還有別的什麼東西能賦予他這種力量,他將此歸功於安娜的仁慈之心,歸功於她和他一起度過的這二三十分鐘的時間,從而把他極度渴望的愛輻射到自己身上了。

找出來的衣服全是白色的:白色的棉布長褲,領尖釘有紐扣的白色襯衫,白色平腳褲,白色尼龍襪,還有一雙白色的網球鞋。

奇怪的選擇,布蘭克先生說。我穿上就像個「白天使」 。

這是個特殊要求,安娜回答。是彼得·斯蒂爾曼要求的。不是那個父親,是兒子,小彼得·斯蒂爾曼。

他是誰?

你不記得了?

恐怕不記得了。

他也是歸你管的。當時你派他去執行某項任務,他就是一身白。

我派遣過多少人?

數百人,布蘭克先生。我都數不過來了。

好吧。那就接著做吧。我不認為這事情會有什麼結果。

他沒費什麼事就解開長袍帶子,讓袍子滑落到地上。他又一次赤裸著全身站在安娜面前,沒有些許的尷尬或羞怯。他朝下瞟了一眼,指著自己的陰莖說:看這多小啊。「大人物」現在也未必是大的,不是嗎?

安娜笑笑,手掌拍拍床,示意他過來坐在自己身邊。布蘭克先生照她的吩咐做了,這時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從前的孩童時代,回到了懷蒂還在的時候那些騎在馬上搖晃的日子,以及他們一起穿過沙漠和群山朝遙遠的西部進發的情景。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她也曾像這樣在樓上的卧室里給他穿衣服,當早晨的陽光從軟百葉簾里斜射進來,一切已穿戴齊整,這時他突然意識到母親去世了,也許已去世很久了,他不知道安娜是否在某種意義上成了自己新的母親,即便他已上了年紀,否則為什麼在她面前自己會這麼放鬆自如(通常來說他是一個非常害羞,在別人面前對自己的身體相當敏感的人)?

安娜下床蹲在布蘭克先生面前。她開始給他穿襪子,先給左腳穿上一隻,再給右腳穿上另一隻,然後套上短褲往上擼,這時布蘭克先生站起來配合她,她的手順著他的腿挪上去,挪到他的腰部,把這曾稱雄一時的「大人物」遮住了,如果不是這樣,這玩意兒肯定會再次勃起宣告自己對布蘭克先生的支配地位,那一來又得折騰好幾個小時才能完事。

布蘭克先生重新在床上坐下,穿長褲時兩人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過程。當布蘭克先生第三次坐下時,安娜往他腳上套上運動鞋,先是左腳,再是右腳,然後系鞋帶,先是左腳上的,再是右腳上的。穿上鞋,她直起身子坐在布蘭克先生旁邊幫他穿襯衫,先是提著他的左臂穿過左邊的袖子,再讓右臂穿過右邊的袖子,最後從上往下替他把扣子扣好,在這個緩慢而費力的過程中,布蘭克先生的思緒飄到了別處,回到他童年時代的屋子裡,那是和懷蒂和母親在一起的日子,他想起她曾用同樣的耐心為他做過同樣的事情,如今,距他人生最初的開端,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

現在,安娜走了。不鏽鋼餐車也消失了,門已關上,布蘭克先生重新獨自待在屋子裡。他想要詢問的那些問題都還沒問到,有關衣櫥,有關手稿中所稱的聯邦,還有門是從外面鎖上的還是根本就沒有鎖上,等等,布蘭克先生在這幽暗之處又回到了安娜進來前的狀態。一開始他只是坐在狹窄的床上,手掌撫住膝蓋,垂著腦袋,凝視著地面,但用不了多久,一旦他感覺到能有從容以赴的力量,他會從床上站起來,再次努力走到桌邊去查看那一摞照片(如果他能夠喚起自己的勇氣去再次面對那些人像),然後繼續閱讀囚禁在烏爾蒂瑪房間里那人的手稿。但眼下,他除了坐在床上思念安娜,祈盼她仍陪伴在他身邊,渴望能夠把她抱在懷裡,什麼都不能做。

現在他站起來了。他本想拖著腳步走向桌邊,但他忘記了自己現在穿的不是拖鞋,左腳網球鞋底部接觸木地板時猝然發出的那種聲音嚇得布蘭克先生差點跌倒。該死,他嚷嚷道,那些愚蠢的小白渾球。他想脫掉網球鞋換上拖鞋,但拖鞋是黑色的,如果換了拖鞋,他就不是一身白了,這可是安娜特意關照的,說這是出於那個叫作小彼得·斯蒂爾曼的人要求,誰知道那傢伙到底是誰呢。

布蘭克先生只好放棄他穿拖鞋時那種拖著腳步走路的方式,用一種趨於正常的步態走向桌子。不同於別人穿上這種鞋子所顯出那種朝氣蓬勃的步態,而是用一種緩慢而沉重的節奏,把一隻腳從地面上拎起一兩英寸,同時把上面的腿部向前挪大約六英寸,然後把整個腳底放在地板上,後跟和腳趾一起踩下。接著是一陣短暫的停頓,隨後另一隻腳重複這個過程。也許這樣子看上去不美觀,但對於他的目的卻很有效率,過了一會兒,他就發現自己站在桌子跟前了。

椅子被推進去了,也就是說,如果布蘭克先生想坐下來就得把椅子拉出來。在做這事時,他發現那椅子是裝了輪子的。椅子並沒有如他所料想的那樣磨著地板拖拽出來,而是順溜地滑出來了,幾乎沒費他一丁點兒力氣。布蘭克先生坐下,他很驚訝先前自己在桌邊時居然一直沒有留意椅子的這個功能。他把腳抵在地板上,稍稍推了一下,椅子就前後滑動了三四英尺。他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發現,因為他不僅能在這椅子上快活地前後搖晃,轉著圈,事實上這椅子還能讓他在房間里隨意地滑來滑去,這可能對他的身體健康很有益處——比方說,如果感到兩腿疲累,或是自己又一次犯暈時就用得上了。那時他可以不必站起來,有這把椅子,他坐著不動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這就可以保持著體力用到緊要關頭上,這樣的想法使他感到心安,可是當他滑動椅子稍稍靠近桌子時,那種因安娜的到來而中止了的、曾攫住他的負罪感突然又回來了,當他費勁地來到桌子跟前時,他意識到並不是桌子本身造成了這種壓抑感,桌子只不過是桌子,而是堆在桌子上的那些照片和文件,毫無疑問,在那些東西裡面,藏有一直縈繞在他腦子裡的那些問題的答案。那是他痛苦的根源,就算他乾脆離開桌子回到床上不去理會它們也不行,他必須強迫自己挺住,哪怕再折磨人再痛苦。

他低頭瞟了一眼,注意到一本拍紙簿和一支圓珠筆——他記得起先在桌邊時沒看到這兩樣東西。不管它,他對自己說,他不假思索地用右手拿起筆,打開左手邊的拍紙簿。為了不至於忘記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事情——如果不那麼健忘他就不是布蘭克先生了——他寫下了以下幾個名字:

詹姆斯·P.弗勒德

安娜

戴維·齊默

彼得·斯蒂爾曼(小)

彼得·斯蒂爾曼(老)

這件小事弄完了,他合上拍紙簿,放下筆,把它們推到一邊。隨後,伸手去拿左邊最遠的那疊文件頂上的幾頁,他發現那些文件是釘在一起的,總共約有二十至二十五頁,當他把文件拿到面前時,又進一步發現這就是安娜進來前他正在看的列印文稿。他猜想是她把那些文稿釘到一起的——這讓他閱讀起來方便一些——這時他意識到這些手稿並不算很長,他不知道詹姆斯·P.弗勒德來敲門之前自己能否把它看完。

他翻到第二頁的第四段開始看下去:

過去的四十天里,沒有挨過打。上校和他的人都沒露面。我見到的唯一一個人是給我送食物和換便桶的軍士。我一直以彬彬有禮的態度對待他,他進來時總是和我說幾句話,但他顯然受制於不得多嘴的命令,所以我沒能從這個身材魁梧的穿棕色制服的人嘴裡摳出一個字。後來,就在不到一個小時之前,一樁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那個軍士打開門,兩個年輕士兵抬進來一張小木桌和一把直背椅。他們把桌椅擱在房間當中,然後軍士走進來在桌子上放下一疊白紙,一瓶墨水和一支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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