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閉的屋子 5

我一頭扎進了當下。幾個月過去了,漸漸地,我似乎覺得自己挺過來了。這是一種在散兵坑裡的生活,但索菲和本一直和我在一起,而這就是我真正需要的。只要我記住別抬頭看,危險就不會降臨到我們身上。

我們在2月份搬到了河濱大道的一幢公寓里。在搬家和隨後安頓的過程中,我們忙亂地度過了仲春,我幾乎沒有機會去想到范肖。如果說那封信還沒有徹底從我腦子裡消失,那也不再有什麼威脅了。我現在安安穩穩地和索菲待在一起,我想沒有什麼力量能夠把我們分開——連范肖也不能,連范肖親自現身也做不到。或者可以說,每當我想起這件事,這樣的信念就會出現在腦海中。我現在明白我是在多麼愚蠢地哄騙自己,但我要到很久以後才能知道真相。就定義而言,思考是某種你意識到的東西。事實上,我從來就沒有停止去想范肖,那幾個月里,他日日夜夜都在我內心蟄伏著,只是當時我沒有察覺。如果你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思考,那麼可以說你是在真正地思考嗎?也許,我是被魂靈附身了,甚至是著了魔——但問題是沒有任何徵兆,沒有跡象告訴我正在發生什麼事情。

現在,我的日常生活非常充實。幾乎沒有察覺到我的寫作比以前少了。每天早上我不必起來就去工作,由於索菲和本在這套房子里與我一起生活,要找個借口避開寫字檯並非難事。我的工作安排越來越懈怠了。不再是每天九點整就準時開工,有時候我一直磨蹭到十一點或是十一點半才到自己的小房間去。另外,索菲就在家裡,對我也是一個持續的誘惑。本白天還要小睡一兩次,在他睡覺的那段安靜時間裡,我很難不想到她的身體。通常我們會在那段時間裡做愛。索菲對這事和我一樣饑渴,在過去的幾個星期里,房子被慢慢地色情化了,成了一個隨時可能發生性愛的領地。底下的世界翻騰到上面來了。每個房間都留下了自己的記憶,每個角落都在召喚著不同的瞬間,即便是在平靜的日常生活里,比如說,地毯上某塊特別的地方,或者某扇門的門口,也能發現性愛的蹤影,確切說都不再是原來那樣東西了,而是成了某種感覺,成了我們色情生活的一種回聲。我們陷入了一種情慾悖論。我們對彼此的需求是無窮無盡的,越是得到了滿足,需求也就越多。

時不時的,索菲會說起要找個工作,但是我倆都不覺得那是一件緊迫的事。我們的錢足以維持生活,甚至還可以攢下不少來。范肖的下一本書《奇蹟》已經在編了,根據合同拿到的預付款比上次《永無之鄉》的還多。按照斯圖爾特和我的安排,他的詩集將在《奇蹟》出版六個月以後推出,然後出版范肖最早寫成的那本小說《黑暗降臨》,再以後是所有的劇作。從3月份《永無之鄉》的版稅開始,隨著支票一張接一張到來,所有的經濟問題一掃而光。就像其他似乎正在進行的事情一樣,這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在過去的八九年里,我的生活一直是在艱難中倉促對付,手忙腳亂地一篇接一篇炮製那些毫無價值的文章,如果之後一兩個月的日子能有著落,就已經要暗自慶幸了。煩惱已經根植於我的內心,融入了我的血液、我的細胞,我幾乎不知道不用為煤氣賬單發愁的日子是什麼滋味了。現在,搬出自己的房子後,我第一次意識到不用再為這些事情操心了。一天早上,當我坐在寫字檯前苦苦思索著一篇文章的結尾,搜腸刮肚地尋找詞句時,漸漸意識到我已經有了重新選擇的機會。我可以放棄這樣的生活重新開始。我不必再寫那路文章了。我可以改行做點別的,去做那些我一直想做的事情。這是拯救自己的機會,我想,除非我是個傻瓜才不去抓住這個機會呢。

又過了幾個星期,我每天早上走進自己的小房間里,但什麼都做不成。理論上說,我覺得自己是有靈氣的,每當我不工作的時候,腦子裡就會充滿想法。可是一旦坐下來,鋪上稿紙,那些想法似乎就不見了。一提起筆,語言就消失了。我開始了計畫中的一些寫作項目,但沒有一個是成立的,我一個接一個地把它們撇開了。我為自己不能繼續工作尋找可以解釋的理由。那倒不成問題,很快我就把全部原因都羅列出來了:婚姻生活的調整,父親的責任,新的寫作間還不太適應(似乎太狹窄了),扣著截稿期限寫作的舊習慣,索菲的胴體,突然飛來的橫財——所有的一切。就這樣耗了幾天,我甚至冒出了寫一部偵探小說玩玩的念頭,但後來我的情節推進不下去了,也沒辦法把所有的細節圓起來。我由著自己的思緒漫無目標地跑起了野馬,希望說服自己,無所事事是正在積蓄力量的證明,正是要做成某種事情的徵兆。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從書上抄錄了幾段文字。其中有一段是斯賓諾莎的,我把那段話貼在牆上:當他夢到自己不想寫作時,他沒有能力夢到自己想寫作;當他夢到自己想要寫作時,他沒有能力夢到自己不想寫作。

我有可能走出這個低谷期。我還不確定這是永久性的狀態還是臨時性的階段。我的直覺是,我確實一度完全找不到方向,內心絕望地掙扎著,但我不認為這就意味著自己已陷入絕境。我身上正在發生某些事情。我正在經歷很大的改變,現在要說出這些變化會導致什麼結果還為時過早。這時候,完全出乎意料的是,一個解決的方案自己出現了。如果說「解決方案」這個說法過於堂皇,我可以把它稱之為「折中方案」。不管那是怎麼回事,我都幾乎不加抵制地接受了。我正處於一個非常脆弱的階段,完全失去了應有的判斷力。這是我犯下的第二個致命錯誤,緊跟在第一個錯誤之後。

一天,斯圖爾特和我一起在他位於上城東區的寫字樓附近吃午飯。吃到一半,他又提起了有關范肖的傳聞,我立刻意識到這回他是真起了疑心。這個話題太吸引他了,他簡直沒法繞開它。他一臉狡黠,有種已經看穿似的嘲弄,但是我開始懷疑他是想用這架勢引誘我向他袒露一切。我跟他兜了一會兒圈子,然後就對這遊戲感到厭煩了,就說解釋這個問題的最簡單的方法是寫一本范肖的傳記。我說這話時完全不走心(作為一種合乎情理的建議,並非要暗示什麼),但斯圖爾特竟覺得這點子太棒了。他開始滔滔不絕地說開了:當然,當然,范肖之謎的解釋,當然,顯而易見,當然,最後是一個真實的故事。幾分鐘內,他就把整個事情都想好了。我會寫出這本書。等范肖所有的作品都出版之後再推出,我想花多長時間來寫都可以——兩年,三年,不管多長時間。那必須是一本不同凡響的書,斯圖爾特說,一本可以與范肖自己的作品媲美的書,不過他對我很有信心,他知道我能勝任這項工作。這個建議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我只把它看作一個玩笑。但斯圖爾特是認真的,不容拒絕。考慮一下吧,他說,然後再告訴我你的決定。我依然心存疑慮,但出於禮貌我只能告訴他我會考慮的。我們商定到月底給他最後的答覆。

晚上我和索菲商量這事,但因為我不能跟她實話實說,這場談話對我來說沒多大用處。

「你自己決定,」她說,「如果你想寫的話,那就寫好了。」

「這不會讓你感到煩心嗎?」

「不。至少我不這麼想。我早就知道,遲早會有一本寫他的書。如果註定會有這樣一本書,那麼你寫總比別人寫要好些。」

「我不能不寫到你和范肖那一段。也許會有點不自在的感覺。」

「有那麼幾頁就夠了。只要你來寫,我就一點也不擔心。」

「也許吧,」我說,不知道怎麼說下去,「難題在於,我拿不準,我要不要這樣把自己深深地牽扯進范肖的事情里。也許現在該讓他淡出我們的視線了。」

「你決定吧。但事實上,你來寫這本書肯定要比別人好。這本傳記不必全都照實寫,你知道。你不妨寫一些更有趣的事。」

「比如說?」

「我說不上,或許有什麼更私人、更引人入勝的東西。你倆之間友情的故事。其中落在你自己身上的筆墨也可以跟他一樣多嘛。」

「也許吧。至少這也是個主意。可是我不大理解你怎麼會這麼淡定。」

「因為我已經嫁給了你,而且我愛你,這就是原因。你想做什麼事情我都會支持的。畢竟,我不是瞎子。我知道你一直在為自己的寫作而苦惱,有時候我感到這好像是我的錯。也許這事可以讓你重新起步。」

我一直暗自指望著索菲替我拿主意,以為她會反對,以為這事我們談過一次之後就到此為止了。可是結果恰恰相反。我把自己逼到了死角里,突然失去了勇氣。晃悠了幾天之後,我給斯圖爾特打了個電話,告訴他我答應寫這本書。這又給我帶來了一頓免費午餐,此後我就要靠自己了。

講出真相是不可能的。范肖必須死,否則這本書就沒什麼意義了。我不僅要把那封信撇一邊去,而且還得裝著從來沒有那回事。我對自己要做的事情心知肚明。我從一開始就清楚,我還自欺欺人地投入其中。這本書將是一部虛構的作品。雖然以種種事實為基礎,但除了謊言什麼都沒有。我簽了合同,事後我覺得就像是出賣了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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