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閉的屋子 3

過了幾天,我才鼓起勇氣去打開那兩隻手提箱。我把手頭正寫著的一篇文章寫完,去看了幾場電影,又接受了幾個通常會拒絕的約稿。但這些安排糊弄不了我自己。我的反饋至關重要,而我又不想面對失望的可能。在我的意識中,下令銷毀范肖的作品就跟親手殺了他沒有區別。我被賦予了某種註銷的權力,從墓穴里偷出一具屍體,把它撕成碎片。處在這樣一種位置上讓人難以承受,我不想捲入其中。只要我不去打開那箱子,我就無愧於心。可是另一方面,我卻有過承諾,我知道自己不能永遠這樣拖延下去。就在這時(我振作起來,做好準備),新的恐懼卻又攫住了我。我發現,雖說我不希望范肖的作品讀起來很糟,但同時我也不希望他的作品讀起來很棒。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很難解釋的情感。毫無疑問,那和過去的競爭心態有關係,一種不想在范肖的光芒下相形見絀的願望——但這就有一種左右為難的感覺。我已經答應了人家。一旦打開箱子,我就成了范肖的代言人——我就得替他說話,不管喜不喜歡。兩種可能性都讓我害怕。發出死亡的宣判已經夠糟的了,可是替一個死人說話似乎也不見得更好。一連好幾天,我都在這兩種懼怕中來回搖擺,拿不定哪一種情形更糟。最後,不用說,我還是打開了箱子。然而我當時那麼做,與其說是為了范肖,不如說是為了索菲。我想再見到她,這事情越早上手,就越早有理由給她打電話。

我不打算在這裡作任何具體討論。現在,范肖的作品已經變得眾所周知了。他的書已經在被人閱讀和談論了,還有許多報道和研究,已是家喻戶曉。如果還有什麼可說的,那就是我用了不過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就明白我個人的情感完全與此無關。對文字的看重,對筆墨的注重,對作品力量的相信——這些考量都凌駕在一切之上,與之相比,生活本身就顯得無足輕重了。我說這些不是自鳴得意,也不是在粉飾自己的行為。我是第一個發現其作品的人,但除此之外我看不出自己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如果范肖的作品並不是那麼好,我的角色可能就不一樣了——那樣我會顯得更重要,也許,對整個事情會起到決定性作用。但事實上,我不過是一個隱形工具而已。事情已經發生了,除非否認它與自己有關,除非假裝我不曾打開過箱子,否則事情還在繼續發展,橫掃面前的一切障礙,帶著自身的慣性向前推進。

我花了一周的時間來消化、整理這些資料,把那些完成的作品從草稿中找出,按寫作日期的順序將那些原稿一一歸檔。最早的作品是一首詩,可以追溯到1963年(范肖當時十六歲),最後一部作品寫於1976年(距范肖失蹤只有一個月)。共計一百多首詩歌,三部小說(其中兩個短篇、一部長篇),還有五部獨幕劇劇本——還有十三個筆記本,其中包括大量未完成的文字片斷、速寫和札記,還有范肖閱讀時寫下的讀書筆記,以及關於今後寫作計畫的若干想法。沒有信件,沒有日記,沒有一處涉及范肖的私人生活。當然,這一點在我意料之中。如果不是想要遁世,一個人不會這樣掩蓋自己的行跡。我也想過這些材料中或許會有提到我的地方——哪怕只有一封指示信,或是哪個筆記本條目里,指定我做他的遺稿管理人,那也好啊。可是一個字都沒有。范肖就這樣一股腦兒地扔給了我。

我給索菲電話,安排在第二天晚餐見面。由於我建議去一家時尚的法式餐廳(超出我消費水準),我想她能夠從這一安排中猜出我對范肖作品的看法。但除了這個積極的暗示,我自己還是少說為好。我希望一切都能夠按照它自身的步驟發展——不必突然移動,不必倉促表態。我對范肖的作品已經相當有把握了,但我生怕對索菲來說這事太突然了。這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怎麼做,很有可能一開始就被一個愚蠢的失誤給毀了。索菲和我現在是拴在一起的,不管她是否明白這一點——如果在某種程度上我們能作為合伙人一起推出范肖的作品就好了。但我想要的不止是這個,我希望索菲也有同樣的要求。我壓抑著自己熱切的心情,告誡自己謹慎行事,提醒自己要深謀遠慮。

她身穿黑色真絲裙裝,配著小小的銀耳環,把頭髮披到後面,恰到好處地顯露出頸部線條。走進餐廳她一眼見到我坐在吧台那裡,給了我一個熱情的微笑,這笑容里還帶有一種共謀意味,就像是在告訴我她知道自己有多麼漂亮,而同時又在嘀咕著這場面的古怪——似乎在琢磨著什麼,分明意識到了這一瞬間的那種匪夷所思的暗示。我告訴她,她可真是光艷照人,她幾乎是帶著嗔怪的口吻回答說,這還是本出生後她第一次在晚間外出——所以想弄得「別緻一些」。寒暄之後,我堅守正題,試圖控制住自己。當我們在桌邊(白桌布,銀餐具,一隻細長的花瓶擱在我倆中間,裡面插著紅色鬱金香)各自位置上坐下後,迎著她第二次展露的微笑,我開始說到了范肖。

她對我提到的一切情況似乎絲毫不覺得意外。這對她來說已經不是新聞了,是一個她早已接受的事實,而我所說的這些只不過證實了她一直以來就了解的事實而已。尤其讓人奇怪的是,這事情似乎並沒有使她特別興奮。她那種警惕的表情讓我頗感困惑,有那麼幾分鐘時間我都不知說什麼好了。隨後,過了一會兒,我才開始明白她的感覺跟我沒有多大區別。范肖從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我明白她本來有充足的理由對這份強加於她的責任大加抱怨。由於要出版范肖的作品,獻身於一個不再存在的人的事業,她將被迫生活在過去,無論她想要對自己的未來作什麼打算,都會受制於她必須扮演的那一角色:一個名副其實的寡婦,一個過世作家的繆斯,一個悲劇故事凄婉動人的女主角。沒人想成為小說的一部分,更何況這小說還是真實的。索菲才二十六歲。她太年輕了,不想為別人而活,她也太聰明,不可能不想追求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事實上,她愛過范肖並不是什麼問題。問題是范肖死了,是時候把他撇在腦後了。

所有這一切都是沒有被說出口的。但那種感覺是明擺在那裡的,不可能無動於衷地把它忽略過去。鑒於我是一個性格保守的人,奇怪的是我本該堅持到底,但我知道如果不因勢利導主動開口,這事就永遠別指望了。

「你不必牽涉太多精力,」我說,「當然,我們會一起商量,但應該不至於佔用你太多時間。如果你願意都讓我來拍板,我想那也不會太壞。」

「當然,我會讓你來做決定,」她說,「我對這所有的事都一竅不通。如果讓我自己來做,五分鐘之內就會亂套。」

「重要的是,要明白我們處於同一方,」我說,「最後結果如何,我想要取決於你是否信任我。」

「我相信你。」她說。

「我還沒有任何能讓你信任的理由,」我說,「不管怎麼說,目前還沒有呢。」

「我知道。可我還是信任你。」

「就這樣?」

「是的,就這樣。」

她又朝我微笑一下,在晚餐的剩餘時間裡,我們都不再談及范肖的作品。我之前一直在盤算著要從哪些細節入手——最初的步驟怎樣安排,出版商會對什麼感興趣,應該去找哪些人,等等——但這些似乎都已成了無關緊要的事。索菲對不用再為此費心感到相當滿意,既然我已經再三保證她不用管這事,她頑皮的天性又逐漸復甦了。經歷了如此艱難的幾個月,她終於有機會把那件事暫時撂下了,我可以確定她完全沉浸在這一刻的簡單愉悅之中:這餐館,這食物,我們周圍人們的歡聲笑語,此刻她置身於的這歡樂而不是別的什麼地方。她想要痛快地享受所有這一切,難道我能夠不奉陪嗎?

我那天晚上狀態極佳。索菲調動著我的情緒,不一會兒我已經是興緻盎然了。我說笑話,講故事,用銀餐具變小戲法。這女人是如此美麗,我簡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我想看她笑,看她臉上對我說的話會有什麼反應,我觀察著她的眼睛,琢磨她的一顰一笑。上帝知道我都玩出了什麼荒唐可笑的花樣,但是我盡量使自己顯得超然一些,將自己的真實動機藏於魅力攻勢之下。這恰是困難之處。我知道索菲很孤獨,她需要慰藉,需要一具溫暖的身軀躺在自己身邊——但一夜情可不是我尋求的目標,如果我的動作太快,也許事情就只能這樣了。在最初階段,范肖依然與我們相伴,他是無言的紐帶,是把我們拉到一起的無形的力量。還需要一段時間他才會完全消失,在這之前,我願意等待。

所有這一切引發出一種微妙的緊張感。夜越來越深,大部分即興話題都開始沾上些許情色意味。語言不再只是語言,而是某種心照不宣的奇妙代號,一種不斷圍繞著正在談論的事物兜來兜去的說話方式。只要我們避開那個正題,這符咒就不會被打破。我們都自然而然地調侃起來,由於各自都不願意放棄做戲,這種玩笑就變得更有魅力了。我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同時又假裝自己不知道。於是,我向索菲的求愛開始了——慢慢地,高雅地,以最小的幅度一點一點地增加著。

晚餐之後,我們在11月下旬的暗夜中一起走了二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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