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 5

夜幕剛降臨不久,他最後一次在鏡前整了整領帶,然後離開房間,走到外面,穿過馬路,走進布萊克的樓里。他知道布萊克在那裡,因為他房間里那盞小燈亮著,當他走上樓梯時,試著想像當自己向他說出那些念頭時,他臉上會是什麼表情。他敲了敲門,聽到裡面傳來布萊克的聲音:門開著,進來吧。

很難確切地說布盧預計會碰上什麼——但無論如何,不是這樣,不是他踏進房間這一刻所面臨的情形。布萊克在裡邊,坐在床上,又戴上了面具,就是布盧在郵局見過的那個面具,他右手舉著一把槍,一把點三八的左輪手槍,足以在這麼近的距離內把一個人打開花,這把槍正對著布盧。布盧停下腳步,什麼也沒說。要休戰還難著呢,他想。要扭轉局面還麻煩著吶。

在椅子上坐下來,布盧,布萊克說,一邊用槍指著木桌旁的椅子。布盧沒得選擇,只好坐下——現在正面朝布萊克,但要攻擊他卻太遠了,在這個位置上很難對付一把槍。

我一直在等著你,布萊克說。我很高興你終於來了。

我也這麼覺得,布盧回答。

你感到驚訝嗎?

不怎麼驚訝。至少不是對你。也許是對我自己——但那也只是因為我實在太蠢了。你瞧,今晚我是帶著友誼來的。

當然啦,布萊克說,聲音帶點嘲諷。當然我們是朋友啦。我們從一開始就是朋友,不是嗎?最好的朋友。

如果這就是你對待朋友的方式,布盧說,那我倒有幸不是你的敵人。

非常有趣。

沒錯,我就是讓人感到有趣的人,我造訪的時候,你總是能夠開懷大笑。

還有這個面具——你難道不想問問我這面具的事嗎?

我不想刨根問底。如果你喜歡戴著它,那也不關我的事。

但你不得不面對它,不是嗎?

何必提出你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呢?

可這很怪異,不是嗎?

當然很怪異。

瞧著挺可怕的。

是的,挺可怕。

很好,我喜歡你,布盧。我一直明白你就是那個適合我的人。一個最了解我的人。

如果你別再把槍揮來揮去,說不定我對你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我很抱歉。我不能。現在已經太晚了。

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再需要你了,布盧。

你知道,要擺脫我沒那麼容易。你把我卷了進來,你現在已經離不開我了。

不,布盧,你錯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別再賣關子了。

已經結束了。整個事情都玩完了。再沒什麼可以玩下去的了。

什麼時候結束的?

現在。此時此刻。

你瘋了。

不,布盧。如果說有什麼,那我也理智得很,太理智了。這種理智耗盡了我,現在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可你知道這一點,布盧,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你幹嘛不扣動扳機呢?

當我準備好了,我會的。

就這樣把我的屍體留在地板上一走了之?想得倒好。

噢,不,布盧。你不理解。我們兩人得待在一起,就像一直以來這樣。

可你忘了一些事情,不是嗎?

忘了什麼?

你得把整個故事告訴我。難道結局不應該是這樣嗎?你把真相告訴我,然後我們說再見。

你已經知道了,布盧。難道你還不理解嗎?這故事你已經瞭然於心。

那你一開始何必自找麻煩來這一套呢?

別提蠢問題。

那麼我呢——我在這裡面是幹什麼的?滑稽小丑?

不,布盧,我從一開始就需要你。如果不是因為你的話,我不可能做這些。

需要我做什麼?

提醒我該做什麼。每回我抬起頭來,你都在那裡,盯著我,跟著我,總是在視野之內,用你的目光深入研究我。你就是我的整個世界,布盧,我把你變成了我的終結。你是一個恆定的參照物,顛覆一切的存在。

但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你已經寫下了你的自殺手記,這就該結束了。

的確如此。

你是個傻瓜。你這該死的、可憐的傻瓜。

我知道。但也不比別的人更傻。你打算坐下來告訴我你比我更聰明嗎?至少我知道我一直在做什麼,布盧。我有事情做,而且也做完了。但你卻無處可去,布盧。你從第一天起就迷失了。

為什麼你不扣動扳機呢,你這混蛋?布盧說著突然站起身,怒火中燒,布萊克竟敢殺他。你為什麼不現在就朝我開槍,結束這一切呢?

布盧朝布萊克邁出一步,布萊克沒開槍,他又朝前走了一步。接著又是一步,沖著這面具人尖聲叫喊著要他開槍,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了。片刻之間,他已經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毫不猶豫地打掉布萊克手裡的槍,揪住他的衣領,猛地把他拽了起來。布萊克試圖反抗,想從布盧手裡掙脫出去,但布盧比他強壯有力,而且由於憤怒變得更力大無比,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這時第一陣猛拳連續地砸向了布萊克的臉部、下身和腹部,此人已經毫無還手之力,很快就倒在地上昏了過去。可這並未阻止布盧的繼續攻擊,他抬腳猛踢失去知覺的布萊克,揪起他的身子,把他腦袋往地板上磕,往他身上一拳一拳地打著。最後,布盧怒氣漸消,意識到自己幹了什麼時,他也說不準布萊克是死是活。他從布萊克臉上扯掉面具,把耳朵湊到他嘴上,聽著布萊克的呼吸。似乎還有呼吸,但他說不準那喘息聲是布萊克的還是他自己的。如果現在他還活著,布盧想,那也活不長了。如果他死了,那就讓他死去吧。

布盧站起來,身上的衣服全都破了,他把布萊克的手稿從桌上一頁頁收拾起來。這花了幾分鐘時間。他把所有的手稿都拿上,關了牆角那裡的燈,離開房間,甚至懶得朝布萊克看上最後一眼。

布盧過街回到自己房間時,已經過了午夜。他把手稿擱在桌子上,走進浴室,把手上的血跡清洗乾淨。然後換了一身衣服,給自己倒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坐在桌前讀布萊克的書稿。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他們將悄然而至,然後他媽的就該付出代價了。可他還是得先把手上的事做了。

他從頭到尾讀完了故事裡的每一個字。當他讀完時,天已破曉,房間開始明亮起來。他聽見鳥在歌唱,他聽見街上行人的腳步紛至沓來,他聽見汽車碾過布魯克林大橋。布萊克是對的,他對自己說。我對所有的事情都心知肚明。

然而,故事還沒有完。還剩下最後的片斷,直到布盧離開房間才能畫上句號。這個世界的運行方式就是這樣:一刻不多,一刻不少。布盧從椅子上站起來,戴上帽子,走出房門,這才是故事的結尾。

此後他去了哪裡並不重要。因為我們必須記住,所有這些事情發生在三十多年前,那都能回溯到我們最早的童年時期了。所以,任何情形皆有可能。我自己寧願認為他已經遠走高飛,當天早晨坐上駛往西部的列車,開始了他的新生活。甚至也有可能,美國也不是他的終點。在我隱秘的夢境里,我喜歡想像布盧登上了一艘去中國的郵輪。就讓他去中國吧,或者,我們就說到這裡吧。因為現在是布盧從椅子上站起來,戴上帽子,走出房門的時刻。從這一刻起,我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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