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 3

當然碎了。腦子沒那麼堅硬,你知道的。濺得到處都是,就是那樣。這個美國最偉大的詩人的大腦就這樣被掃成一堆,扔進垃圾筒里了。

布盧,始終記得要表現出偽裝的人格,好幾次爆發出喘著粗氣的大笑——很好地模仿了一個老傢伙的笑聲。布萊克也笑著,到了現在,兩人之間的氣氛是如此融洽,沒人會覺得他們不是長期的密友。

然而,想到可憐的沃爾特躺在墳墓里,真有點悲哀,布萊克說。孤單單的,還沒了大腦。

就像那個稻草人,布盧說。

確實如此,布萊克說,就像是奧茨國 里的稻草人。

又是一陣大笑之後,布萊克說,然後是梭羅去拜訪惠特曼的故事。也挺有意思的。

他也是個詩人嗎?

不完全是。但同樣也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就是那個孤零零地住在樹林里的人。

噢,沒錯,布盧說,他不想裝得太過無知。有人跟我說起過他。他非常喜歡大自然。你說的就是他嗎?

就是他,布萊克回答。亨利·戴維·梭羅。他從馬薩諸塞州來這裡住過一段時間,到布魯克林去看惠特曼。但在前一天,他先來了橘子街。

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嗎?

普利茅斯教堂。他想聽亨利·沃德·比徹的佈道。

好地方,布盧說,一邊想到他在那個綠草如茵的小院子里度過的愉快時光。我自己也喜歡去那裡。

許多偉人去過那裡,布萊克說。亞伯拉罕·林肯、查爾斯·狄更斯——他們都在這條街上走過,都去過那座教堂。

幽靈。

是啊,我們四周環繞著幽靈。

那故事呢?

非常簡單。梭羅和他的朋友布朗森·奧爾科特來到瑪特爾大街惠特曼的住所,沃爾特的母親把他們帶到小閣樓上的卧室里,沃爾特和他的弱智弟弟埃迪住在那裡。一切都挺順利。他們握了手,互相寒暄一番。但是,接著他們坐下來談論對人生的看法時,梭羅和奧爾科特注意到房間當中的地板上擱著一個尿液滿滿的夜壺。沃爾特當然是個性情豪爽的傢伙,對此毫不在意,但那兩個新英格蘭人卻發現自己很難繼續面對一罐排泄物談話。所以最後他們只好下樓到客廳去繼續他們的談話。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小的細節。但是當兩個偉大作家會面時,歷史就產生了,把所有的事實都搞清楚是非常重要的。你知道的,那個夜壺,不知怎麼就使我聯想到那個摔到地板上的大腦了。當你停下來想想,就會發現這裡面有著某種形式上的相似之處。我是說那些隆起和迴旋。肯定有某種聯繫。大腦和腸子,都是人體內的東西。我們總是談起試圖探索一個作家的內在之物,從而更好地理解他的作品。可是等你真的這麼去做,就會發現發現那裡面並沒有很多內容——至少跟你從任何一個普通人身上看到的沒什麼不同。

你似乎對這些事知道得很多,布盧說,他對布萊克的談話內容開始有點找不到重點了。

這是我的癖好,布萊克說。我喜歡了解作家是怎麼生活的,特別是美國作家。這可以幫助我理解一些事情。

我明白了,布盧說,他其實什麼都不明白,因為他發現布萊克說得越多,他就越不明白。

就拿霍桑來說吧,布萊克說,他是梭羅的一個好朋友,也許是美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的作家。他從大學畢業後,回到塞勒姆,他母親在那裡有一所房子。他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十二年閉門不出。

他在裡面幹什麼?

他寫故事。

就那樣嗎?他就只是寫作?

寫作是一件孤獨的事情。需要你付出整個一生。在某種程度上講,一個作家是沒有自己的生活的。就算他的人在那裡,其實他並非真的在那裡。

又一個幽靈。

沒錯。

聽起來挺神奇的。是的。但霍桑寫出了偉大的故事,你看,我們現在仍在讀他的故事,雖說已經過去一百多年了。有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叫威克菲爾德的人想和他妻子開一個玩笑。他跟她說,要外出幾天去辦什麼事,可他並沒有離開這個城市,只是拐過街角,找了一處房子租下,等著看會發生什麼事。他也說不上自己到底想幹什麼,但他還是這樣做了。三四天過去了,他還沒準備好回家,就在租來的房子里住下去了。過了幾個星期,又過了幾個月。一天,威克菲爾德走到自己家那條街上,看見自己家裡布置成了辦喪事的樣子,那是他自己的葬禮,他妻子成了寡婦。幾年過去了。他時常會在街市上遇到自己的妻子。有一次,在擁擠的人群中,他還硬是從她一旁擦身而過。但她沒認出他來。更多年過去了,二十多年後,威克菲爾德成了一個老人。一個秋季的雨夜裡,他走過空空蕩蕩的街道,正巧路過他的老房子,便從窗口瞟了進去。他看見壁爐里燃著溫暖的爐火,心想:要是我現在待在屋子裡面,坐在壁爐旁邊一把舒適的椅子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站在雨中的話,該有多快活啊。於是,他沒有多想,就走上台階敲了敲房門。

然後呢?

沒了。這就是故事的結局。最後我們看見的是房門打開,威克菲爾德帶著狡黠的微笑走進門去。

他是怎麼跟他妻子說的,我們就不知道啦?

是啊。到此為止了。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他又進了家門,他們的餘生恩愛倍加,白頭到老。

這時天色已暗,夜幕很快就會降臨。西面還有一抹最後的粉紅色,但這一天已經快結束了。布萊克看了看天色,知道該走了,站起身向布盧伸出手。

跟你聊天真開心,他說。我都不知道我們在這裡坐了這麼久了。

我也很開心,布盧說,談話結束讓他感到一陣輕鬆,因為他知道鬍子撐不了多久就要脫落了,天氣這麼熱,他又很緊張,沁出的汗水都流到膠水裡去了。

我叫布萊克,布萊克說著握了握布盧的手。

我叫吉米,布盧說,吉米·羅斯。

我會一直記得我們這次難得的談話,吉米,布萊克說。

我也會的,布盧說。你給我留下了很多值得思考的東西。

上帝保佑你,吉米·羅斯,布萊克說。

上帝保佑你,先生,布盧說。

他們最後一次握了手,然後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各自揣著自己的想法。

當晚,布盧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後,決定最好還是趁早把吉米·羅斯埋起來,擺脫這身份。這老流浪漢已經實現了他的目的,但超過這一點就不明智了。

布盧很高興與布萊克有了初步的接觸,但這次邂逅並沒有達到他想要的效果,總的來說他感覺有些心煩意亂。儘管談話毫不涉及案子本身,但布盧不由覺得布萊克所有的言談實際上皆有所指——跟他打啞謎似的,好像試圖要告訴布盧什麼事,卻又不敢明明白白地說出來。是的,布萊克遠不止是友善,幾乎可以說是令人愉悅了,但布盧仍然不能排除此人一上來就識破了他的可能性。如果是這樣的話,布萊克肯定就是一個同謀者——要不然幹嗎要跟布盧扮演的人瞎聊呢?當然不是因為他的孤獨。假設布萊克是真實的,那麼孤獨絕不是個問題。到目前為止,他生活中每一個步驟恰恰都是為保持孤獨而安排的,如果說他是為了逃離孤獨的痛苦而主動與人搭訕,那太荒謬了。在避開與世人的一切接觸的一年多以後,如今他絕不會這麼做。如果說布萊克最終決定打破自己與外界隔絕的日常生活,那為什麼要從跟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在街頭閑聊開始呢?不,布萊克知道他是在和布盧談話。如果他知道這一點,那麼他就知道布盧是什麼人。布盧對自己說:他什麼都知道。

到了寫下一份報告的時間了,布盧無奈地面對一個兩難困境。關於是否可以跟布萊克接觸,懷特從來沒作過交代。布盧的任務只是監視他,不需要做過頭,也不能偷工減料,他不知道現在他是不是違反了他的任務要求。如果他把這次的談話寫進報告,懷特也許會反對。可是反過來說,如果他不寫進去,若布萊克和懷特的確是一夥的話,那麼懷特馬上就會知道布盧在撒謊。布盧苦苦思索了很長時間,而到頭來還是沒找到解決的辦法。他困住了,二中選一,他明白只能如此。最後,他決定這事略過不提,但那只是因為他仍抱有一絲渺茫的希望,希望自己的猜測錯了,懷特和布萊克不是一夥的。但這最後的樂觀念頭後來很快就化為了泡影。報告送出三天後,每周給他寄送支票的郵件來了,裡面還有一張便條,上面寫著:你為什麼撒謊?這時布盧已經有了毋庸置疑的整句。從這一刻起,他就開始生活在明知自己即將溺斃的狀態之中。

第二天晚上,他跟著布萊克坐地鐵去了曼哈頓,穿著一身平日的衣服,覺得沒必要再遮遮掩掩的了。布萊克在時代廣場下了車,迎著明亮的街燈,在喧嘩的馬路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逛了逛。布盧,緊緊盯著他,似乎自己的生命就取決於此,從未離開過他超過三四步的距離。九點鐘,布萊克走進阿耳岡昆大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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