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 2

在這種新視角的鼓舞之下,他發現自己終於找到了聯繫未來布盧太太的勇氣。但他拎起話筒撥她的號碼時,那邊沒人接。這有點讓人掃興,但他的勇氣未減。找個時間再打吧,他說。過會兒再打。

日子一天天過去。布盧再度跟布萊克同步了,也許還比以前更和諧了。在這一過程中,他發現了自己處境的內在悖論。因為他越感覺和布萊克接近,就越沒有必要去想他。換句話說,他越是深陷其間,就越自由。阻礙他的並非投入,而是隔離。因為只有當布萊克似乎要從他身邊溜走,他才不得不出去尋找,而這需要時間和精力,別提有多費勁了。然而,在他感覺與布萊克最親近的時刻,他甚至可以過上一種看似獨立的生活。起先,他還不敢讓自己如此冒險,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把這種狀態看作是自己的勝利,幾乎是一種大膽的壯舉。比方說,到外面去,沿著這個街區來回遛達。即便如此小打小鬧,也會使他充滿幸福感,當他在怡人的春風裡徜徉在橘子街頭,他真高興能以這種多年來都沒有過的狀態活著。街道的一端望到底,便是河流、港口、曼哈頓的天際線和大橋。布盧覺得眼前的一切簡直美不勝收,有時他甚至允許自己在長椅上小憩片刻,看著來往的船隻。另一端有一座教堂,有時布盧會去青草叢生的小院子里坐一會兒,凝視著亨利·沃德·比徹的青銅雕像。兩個奴隸抱著比徹的腿,像是在乞求他幫幫他們,讓他們最終能獲得自由,後面的磚牆上還有一尊亞伯拉罕·林肯的陶瓷浮雕。布盧情不自禁地被這些意象所感動,每次來到這個教堂庭院,腦子裡總是充滿了關於人類尊嚴的崇高念頭。

漸漸地,他開始更加大膽地撇開布萊克出去遊逛了。這是1947年,傑基·魯賓遜加盟道奇隊的那一年,布盧密切關注著他的發展,想起教堂庭院,他明白那裡邊還有比棒球更深厚的東西。5月一個晴朗的星期二下午,他決定出一趟遠門去埃貝茲球場,當他離開在橘子街的家裡像往常一樣趴在桌上用鋼筆往紙上寫東西的布萊克時,他覺得絲毫沒有擔心的必要,因為他確信自己回來時一切都會跟原來一樣。他搭乘地鐵,車廂里挨挨擠擠的都是人,他覺得自己正在撲向一種當下的感覺。當他在球場上坐下來時,簡直被四周環繞的鮮艷的色彩震撼了:綠色的草坪,褐色的泥土,白色的球,頭頂上藍色的天空。每一樣東西都跟別的截然不同,一樣樣分割得很清楚,那些簡單的幾何圖案的力度給布盧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看比賽時,他發現自己很難把目光從魯賓遜身上挪開,他始終被那人黝黑的面孔吸引著,他想,他必須付出極大的勇氣才能完成他的動作,像這樣獨自面對那麼多陌生人,而其中半數人還巴不得他倒下。比賽進行中,布盧發現不管魯賓遜做什麼自己都會歡呼,當第三局這黑人盜壘成功時他整個人都站起來了,還有第七局他擊出左外野牆的二壘安打,他興奮得猛拍坐在旁邊那人的後背。道奇隊在第九局以高飛犧牲打結束比賽。當布盧裹在人群中慢慢走出球場,從人堆里擠出去往回走時,他突然意識到,布萊克居然沒在他腦子裡閃現過一次。

不過球賽只是個開始。在某些夜晚,當布盧算準了布萊克不會到別處去轉悠時,他就會溜出去,去附近的酒吧喝一兩杯啤酒,有時也享受一下和酒吧侍者交談的樂趣,那侍者的名字叫瑞德,他和格林,也就是很早以前格雷一案中那位酒吧侍者出奇地像。那裡還經常可以看見一個穿得亂七八糟的妓女,名叫維奧萊特,有一兩回,布盧把她灌得爛醉,就被邀請到街角那裡她的住所去了。他知道她挺喜歡他,因為她從來沒讓他付過錢,但他也明白這事與愛情一點關係也沒有。她叫他甜心,她的肌膚柔軟豐滿,但每當她喝得太多的時候,就會哭個沒完,這時布盧就得安慰她,他私下裡也在嘀咕犯得著這麼給自己找麻煩嗎。但他對未來的布盧太太幾乎沒有任何負疚感,因為他把自己比作在另一個國家作戰的士兵,作為他和維奧萊特這種交往的辯護。每個人都需要一點安慰,尤其是當他有可能明天就死掉時,再說他又不是石頭做的,他對自己說。

當然,更多的情況是,布盧繞過這家酒吧,再走過幾個路口去一家電影院。夏天就要來了,難耐的炎熱開始逼近他的小屋,坐在清涼的影院里看場電影能讓自己感覺爽多了。布盧喜歡看電影,不僅因為電影里講述的那些故事和那些漂亮女人,還因為那影院本身的黑暗,屏幕上的畫面在某種程度上就像是他閉上眼睛時腦子裡的想法。至於什麼片子他多少有點無所謂,不論是喜劇還是正劇,或者是黑白短片還是彩色大片,但他對偵探片有一種特別的嗜好,因為這是一種天然聯繫,他總是更容易被那類故事吸引。這段時間裡,他看了許多這類影片,並且都很喜歡:《湖上艷屍》《墮落天使》《逃獄雪冤》《靈與欲》《血灑胭脂馬》《絕望》,等等。但對布盧來說,有一部更特別一些,他太喜歡了,所以第二天晚上又去看了一遍。

那部電影叫《漩渦之外》,主演羅伯特·米徹姆扮演了一個前私家偵探,試圖用一個假名在一個小鎮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他有個女友,一個名叫安的鄉下甜妞,還雇了一個名叫吉米的聾啞男孩,照料一處加油站,這孩子對他忠心耿耿。可是過去的事情不肯放過米徹姆,而他對此卻幾乎無能為力。幾年前,他受雇去尋找簡·格里爾,那女人是匪徒柯克·道格拉斯的情婦,可是當他找到她時,兩人卻墜入了情網,雙雙遠走高飛,過起了隱秘的同居生活。一件事引出了另一件事——錢被偷了,還殺了人——米徹姆終於幡然醒悟,離開了格里爾,終於明白了她墮落到了何等地步。現在,他被道格拉斯和格里爾勒索去干一件犯罪的勾當,事情本身只不過是一個陰謀,因為他一旦發覺發生了什麼,就明白了他們是打算把另外一場兇殺案嫁禍給他。一個錯綜複雜的故事展開了,米徹姆竭力想從這陷阱中掙脫出來。有一次,他回到自己住的小鎮上,告訴安他是無辜的,一再向她表明自己對她的愛。但已經太晚了,米徹姆知道這一點。到了最後,他設法使道格拉斯相信那樁兇殺是格里爾自己乾的,但就在這時候,格里爾走進房間,平靜地掏出槍,殺了道格拉斯。她告訴米徹姆,他們屬於彼此,而他,也假裝同意了。他們說好一起逃離這個國家,但當格里爾去拿她的手提包時,米徹姆拎起電話報了警。他們坐進汽車,開走了,但很快遇上了警察設置的路障。格里爾發現自己被出賣了,從包里掏出槍來射向米徹姆。警察隨後朝汽車開火,格里爾也被擊斃了。這以後,是最後一個場景——第二天早上,鏡頭拉回布里奇波特小鎮。吉米坐在加油站外面的長凳上,安走過來坐在他旁邊。告訴我一件事,吉米,她說,我知道了這件事:他是打算和她一起私奔嗎?那男孩想了想,試圖在真實與善意之間作出選擇。是保留他朋友的好名聲更重要呢,還是不傷害這姑娘更重要?所有這些念頭在一瞬間閃過。他看著姑娘的眼睛,點了點頭,好像在說是的,他畢竟愛過格里爾。安拍拍吉米的手臂,謝了他,然後轉身去找她的前男友,一個規規矩矩的本地警察,他一直都瞧不起米徹姆。吉米抬頭看了看加油站的招牌,上面寫著米徹姆的名字,向他的名字致以一個朋友的敬禮,然後轉身走遠了。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他永遠不會說出來。

接下來的幾天,布盧在腦子裡把這部電影反覆過了幾遍。這是一件好事,他想,故事結束於一個聾啞男孩。這個秘密就被埋葬了,而米徹姆一直都是個外來者,至死都是。他的夢想非常簡單:在一個普通的美國小鎮上成為一個普通公民,娶一個鄰家女孩,過著平靜的生活。真奇怪,布盧想,米徹姆為自己選的新名字叫傑夫·貝利。這名字跟他去年和未來的布盧太太一起看過的一部電影里的角色很相近——喬治·貝利,是由《風雲人物》里的詹姆斯·斯圖爾特扮演的;那也是一個美國小鎮的故事,但角度正好相反:一個人一輩子都在試圖逃避挫折。但最後他明白了自己的生活才是最理想的,他一直都在做正確的事。毫無疑問,米徹姆扮演的貝利想做是正是斯圖爾特扮演的貝利。但對他來說,這個名字是假的,一個一廂情願的產物。他真實的名字是馬卡姆——或者,正如布盧念得那樣,是「他自己的標誌」 ——這就是全部癥結所在。他已經被過去貼上了標記,一旦出現這樣的情況,什麼都幫不了他。布盧想,有些事發生了,就永遠發生了。它永遠都不可能改變,不可能變成別的事情。布盧開始被這個念頭纏住了,因為他把它看作某種警示,一種內心傳遞出的信息,儘管他竭力想推開這個念頭,但這陰暗的念頭就是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於是,有一天晚上,布盧終於轉向他買的那本《瓦爾登湖》。是時候了,他對自己說,如果他現在不努力,他知道自己就永遠也不會去讀它了。可是讀這本書不是一件輕鬆的事。當布盧開始閱讀時,他感到像是走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涉過泥沼和荊棘,跨過幽谷和峭壁,他感到像是一個正在強行軍的囚徒,唯一的念頭就是逃跑。他被梭羅的言詞弄得不勝其煩,發現自己很難全神貫注地讀下去。一個個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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