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城 13

因為現在發生什麼事情都無所謂了,所以當奎因來到69街前門,沒用鑰匙就開了門時,自然也不覺得奇怪。當他上了九樓,順著過道走到斯蒂爾曼家門口時,眼見房門大開也沒有驚訝。看到裡面四壁空空更是一點都不奇怪了。這地方搬得一乾二淨,所有的房間都空空如也。每個房間都一樣:木頭地板,四堵白牆。這些都沒給奎因留下什麼特別的印象。他累壞了,只想閉上自己的眼睛。

他走到裡邊的一個房間,這是一個不超過十乘以六英尺的小房間。透過一扇帶鐵絲網格的窗子可以看見天井,看上去是所有房間中最暗的一間。這房間里還有一道門,通向一個沒有窗子的小卧室,有一個馬桶和水槽。奎因把紅色筆記本放在地板上,從口袋裡掏出那支聾啞人的筆,丟到紅色筆記本上。然後解下手錶塞進口袋。之後,他把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脫下,打開窗子,一件一件扔進天井:先是扔右腳的鞋,再是左腳的鞋;一隻襪子,再一隻襪子;襯衫,夾克,內褲,長褲。他沒有看它們的下落過程,也沒去檢查它們落在了哪裡。然後,他關上窗子,躺在地板中央,睡著了。

他醒來時房間里一片漆黑。奎因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了——是這天的晚上還是第二天的晚上。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是晚上,他想。也許只是房間里的黑暗,外面,窗外,還是陽光普照呢。有一陣子,他猶豫著要不要到窗口去看一下,但想想又覺得無所謂。如果現在不是夜裡,他想,那麼晚點黑夜自然會來的。這是肯定的,不管他去不去窗口那裡看,答案都是一樣的。另一方面,如果這時的確是紐約的夜晚,那麼陽光一定在其他地方照耀著,比方說,在中國,準是正午時分,稻農們正在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夜晚和白天不過是相對的概念;並不意味著絕對的狀態。在任何特定的時刻,兩者都同時存在。我們之所以不知道這件事,只是因為我們不可能同時身處兩個地方。

奎因也想過起來到另一個房間去,可馬上就意識到待在這裡實在挺快活的。他選擇了一個舒適的地方,他發覺自己喜歡睜著眼睛躺在地上,看著天花板——或者說如果能看見的話,應該是天花板的那塊地方。他現在只缺一樣東西,那就是天空。他意識到在戶外度過那些日日夜夜之後,他想念頭頂上的天空。可他現在是在室內,不管他選擇哪一個房間,天空都是被遮蔽的,即使是目力所及的最遠處也看不到天空。

他以為他會待在這裡,直到待不下去為止。水槽里有水可以解渴,能讓他存活上一段時間。最終,他會覺得餓了,不得不吃東西。但一直以來,他為減少進食已經做過了不少努力,所以他知道自己還能撐好幾天。他決定在他不得不想之前,先不去想這件事。擔憂是沒有意義的,他想,不必為這種無關要緊的事自尋煩惱。

他試圖回想自己在這段經歷之前的生活。要喚起這種回憶相當困難,因為,如今那些事情似乎離他很遠。他記得先前以威廉·威爾遜的筆名寫的那些書。好奇怪啊,他想,他是這麼做過,可現在他不知道當初為什麼要那麼做。在他的心裡,他意識到馬克斯·沃克已經死了。他在接手下一個案子的路上死於某處,奎因對此一點都不覺得遺憾。現在看來,所有的一切都無關緊要。他想起自己的寫字檯,他曾在那上面寫過無數的文字。他回想那個曾是他的版權代理人的人,發覺自己根本記不起他的名字來了。那麼多事情如今都已經消失了,很難追蹤到它們。奎因試著回想大都會隊的陣容,一個位置一個位置地想,但他腦子裡開始恍惚起來。那個中場,他記得是莫凱·威爾遜,一個很有前途的年輕選手,他的真實姓名是威廉·威爾遜。無疑的,那裡面有些事情肯定挺有意思。奎因想了一陣,但後來也拉倒了。兩個威廉·威爾遜互相抵消掉了,僅此而已。奎因在心裡向他們揮手道別。大都會隊在最後一次賽事中將再次成為最後一名,沒人會為此難過的。

下一次醒來時,太陽照進了房間。他身邊的地板上擺著一盤食物,盤子里熱氣騰騰的像是烤牛肉飯。奎因淡定地接受了這一事實。既不感到詫異也沒覺得不妥。是的,他對自己說,這份食物很有可能就是留給我的。這食物怎麼會跑到這裡來,或者為什麼要擱在這裡,他一點也不好奇。他甚至都沒有想到離開這個房間,去公寓別處尋找答案。相反,他湊近些,細細地檢查著盤中食物,發現除了兩大塊烤牛肉外,還有七顆小小的烤土豆、一盤蘆筍、一個新鮮麵包卷、一點沙拉、一罐紅酒,還有作為甜點的一塊三角乳酪和一個梨。還有一方雪白的餐巾紙,工藝精良的銀質餐具。奎因吃了些食物——或者說吃了一半,那已是他最大的胃口了。

吃完後,他開始在紅色筆記本上寫東西。他一直寫到黑暗重新回到房間。天花板中央有一盞不起眼的燈具,門邊就是開關,但奎因根本不曾想過要使用這盞燈。過不了多久,他又睡著了。醒來時,陽光照進了房間,身邊地板上又出現了盛食物的托盤。他儘可能多地吞咽下食物,然後又在紅色筆記本上埋頭書寫。

這段時間裡,他寫的多半都是有關斯蒂爾曼案子的一些邊緣性問題。比如,奎因想知道,為什麼自己居然沒費心查閱一下刊登斯蒂爾曼1969年被捕消息的報紙。他在想,他是不是把這個問題跟同一年的登月事件聯繫在一起了。他問自己,為什麼要相信奧斯特所說的斯蒂爾曼已經死了。他試著想了想「蛋」這個詞,寫下這樣的短語,如:「一個好蛋」「他臉上的蛋」「下了一個蛋」「像兩個蛋似的」。他想知道,如果他當時跟蹤的是第二個斯蒂爾曼,而不是第一個的話,結果會怎樣。他問自己,為什麼克里斯托弗,那個旅行者的保護聖徒,在1969年,也就是登月旅行的那一年,被教皇保羅取消了聖徒封號。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為什麼堂吉訶德不直接寫一部他喜歡的那種書——偏要自己去經歷那些冒險故事呢。他想知道,為什麼自己名字和堂吉訶德名字的首字母是一樣的。他在想那個搬進他房間的姑娘和中央車站那個閱讀他小說的姑娘是不是同一個人。他想知道,弗吉尼婭·斯蒂爾曼跟他失去聯繫後是否僱用了另外一個偵探。他問自己,為什麼會相信了奧斯特所說的支票被打回了。他想到了彼得·斯蒂爾曼,想知道他有沒有在他現在睡的房間里睡過覺。他想知道這個案子是真的結束了,還是只是自己不知何故已經不能繼續研究下去了。他不知道自己一生走過的足跡會繪成什麼樣的地圖,拼成什麼樣的字形。

天一黑,奎因就睡,天一亮,他就吃,然後在紅色筆記本上寫東西。他根本不知道每次間隔的時間有多長,因為他已經不再關心計數日夜或小時了。然而,在他看來,黑暗漸漸地多於白晝了,儘管一開始陽光佔了優勢,但光線變得越來越黯淡,越來越短促。最初,他把這歸結於季節變化。秋分肯定已經過去了,也許冬至就要到了。但如果冬天已經來了,這個過程照理說應該已經開始逆轉了呀。奎因注意到黑暗還在持續吞噬著白晝的時間。對他來說,似乎吃東西和在紅色筆記本上寫字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最後,這段時間似乎已減至幾分鐘。比方說,一次,他剛吃完東西,發現剩下的時間只夠往紅色筆記本上寫三句話。下一個白天時,他的時間只夠寫兩句話。他開始不吃飯了,以便有時間能往紅色筆記本上寫字,只在實在支撐不下去時才吃東西。但時間還在繼續縮減,只夠他吞一兩口食物,黑夜就降臨了。他沒有想過要用電燈,因為他早就忘記了那裡有燈。

黑暗時間的增長,恰好與紅色筆記本頁數的減少保持一致。慢慢地,奎因寫到了盡頭。某種程度上,他意識到自己寫下的文字越多,他再也不能寫的那一刻就來得越早。他開始認真斟酌字句,儘可能以最儉省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思。他後悔一開始在紅色筆記本上浪費了那麼多紙頁,事實上,他對自己在斯蒂爾曼的案子上不厭其煩地花費了那麼多筆墨感到遺憾。現在這案子已經被他遠遠地扔在腦後,他早就不再費心想這件事了。那曾是他生命中通往另外一個地方的橋樑,但現在他已經過來了,橋的意義也就不再存在了。奎因對自己也越來越不在意。他寫星辰,寫地球,寫他對人類的希望。他感到自己的語言已經切斷了與自己的聯繫,現在它們已經成了大千世界的一部分,真實而具體,就像一塊石頭、一片湖,或是一朵花。它們不再跟他有任何關係了。他想起自己出生的那一瞬間,以及他是如何從母親子宮裡被輕輕地娩出的。他想起這世界和所有那些他曾愛過的人的無限善意。除了所有這一切的美好,什麼都不重要。他想把這種感觸接著寫下去,但令人痛苦的是他知道這不可能。儘管如此,他還是試著鼓起勇氣來面對這個紅色筆記本的盡頭。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用筆來書寫,能不能代之以口述,用自己的聲音充滿黑暗,使言語滲入空氣,穿入牆壁,遍及城市,即便光明永不再臨。

紅色筆記本上的最後一句話是:「當紅色筆記本上無處可寫時,那將會發生什麼呢?」

至此,這個故事變得朦朧不清。所有的線索都斷了,最後那句話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將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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