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城 8

第二天早上,和後來的許多個早上一樣,奎因坐在百老匯大道和99街的交通環島中央的一張長椅上。他總是早早地就來了,從不晚於七點鐘,坐在那裡喝著外帶咖啡,吃著一個黃油麵包卷,膝上攤著一張打開的報紙,眼睛盯著那家旅館的玻璃門。八點左右,斯蒂爾曼就會出來,總是穿著那件棕色的長外套,帶著一個老大的舊式手提包。一連兩個星期都是這套例行程序,沒有變化。老人總是在鄰近的幾條街上轉悠,慢慢地向前挪著步子,有時只挪動一點點,停下,往前走,再停下,好像每個步驟都要先被放到整套動作中去掂量。以這樣的方式走路對奎因來說相當困難。他習慣於乾脆利落的腳步,所有這些開始啊停頓啊拖著腳走啊開始讓他變得疲憊不堪,好像自己身體的節奏都被打亂了。他就是那隻追趕烏龜的野兔,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退後一些。

斯蒂爾曼在散步中都做了什麼,對奎因來說依然是個謎。當然,他用自己的眼睛全程跟進著,儘可能詳盡地把所有的事情都記在了紅色筆記本里。可是,他卻說不上來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斯蒂爾曼似乎從來沒有特意要去什麼地方,他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裡。然而,就像是經過精確設計似的,他總是在一個有限的範圍內打轉,北至110街,南到72街,西面是河濱公園,東面到阿姆斯特朗大道。不管他的行程看上去有多隨意——而且每一天的活動路線都不一樣——斯蒂爾曼從不越過這些邊界。這種精確性讓奎因非常困惑,因為在其他方面,斯蒂爾曼又似乎是漫無目的的。

斯蒂爾曼走路時從不抬頭,兩眼永遠盯著人行道,好像在找什麼東西。確實,他總是不時地停下來,彎腰從地上撿起什麼東西,細細打量一番,在手裡翻過來倒過去。這讓奎因聯想到檢視著史前廢墟的一塊什麼殘片的考古學家。有時,仔細查看一番手裡的東西之後,斯蒂爾曼會把它扔回人行道上。但更常見的情形是,他打開手提包,把那樣東西小心地擱進去。然後把手伸進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紅色筆記本——跟奎因的本子很像,但要小一些——神情專註地寫上一兩分鐘。寫完後,他把筆記本塞回口袋,拎起包,繼續走他的路。

就奎因所知,斯蒂爾曼收集的都是一些毫無價值的東西。看起來無非是一些破碎的東西,被人丟棄的廢物,零零碎碎的垃圾。幾天過去了,奎因記錄下來的那些收集品有:一把破損的摺疊傘,一個橡膠娃娃掉下來的頭,一隻黑手套,一個破燈泡的底部,幾張印刷品(浸過水的雜誌和撕破的報紙),一張破照片,一個叫不出名字的機械部件,還有另外一些亂七八糟的他也說不上是什麼的破爛。斯蒂爾曼的拾荒行動是如此認真,這倒是激起了奎因的好奇心,但他只能在旁觀察,把所見所聞記在紅色筆記本上,傻乎乎地徘徊在事物的表面。同時,想到斯蒂爾曼也有一個紅色筆記本,這使他很高興,好像這就建立起了他倆之間的某種秘密聯繫。奎因懷疑,斯蒂爾曼的紅色筆記本上可能會有在他心中累積多時的那些問題的答案,於是他開始謀劃要從老人那裡把這本子偷來。不過,現在還沒到這麼乾的時候。

除了上街撿東西,斯蒂爾曼似乎什麼都不幹。他會時不時地停下來找個地方吃飯。有時撞上了什麼人,他會咕噥著開口道歉。有一次,他過馬路時,還差點被一輛汽車撞了。斯蒂爾曼沒跟任何人交談過,也沒有進過任何一家商店,沒有露過笑臉。他似乎既不快樂也不傷心。有那麼兩次,他撿到的東西個頭太大,於是他中午就折回了旅館,然後幾分鐘後又出現了,手裡拎著那個空的提包。大多數日子裡,他要在河濱公園待上至少幾個小時,機械地沿著碎石鋪築的人行道走著,有時還會拄著棍子在灌木叢里艱難前行。他不會因為要找的那些東西窩在草叢裡就棄之不顧。石塊啦,樹葉樹枝啦,諸如此類的東西都進了他的手提包。有一次,奎因看到,他甚至彎下身子去觀察一堆干狗糞,小心翼翼地嗅了嗅,把它留在了原地。有時,斯蒂爾曼也在公園裡歇一會兒。下午,通常是午飯後,他會坐在長椅上對著哈德遜河發獃。有一次,一個暖洋洋的下午,奎因瞧見他仰躺在草地上睡著了。夜幕降臨時,斯蒂爾曼通常在97街和百老匯路口的阿波羅咖啡館吃飯。然後回旅館去過夜。他一次也沒有試圖接觸他的兒子。弗吉尼婭·斯蒂爾曼也證實了這一點,奎因每天晚上回家後都會給她打電話。

基本情況變得非常複雜難解。漸漸地,奎因開始覺得自己脫離了起初的目標,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從事一項毫無意義的工作。當然,也有可能斯蒂爾曼是在掐算著時機,想在出手之前把大家都弄得身心俱疲。不過,這個假設的前提是他知道有人在監視他,但奎因覺得這不太可能。到目前為止,他的活幹得不錯,一直謹慎地和這老人保持著距離,將自己隱沒在街頭的人流中,既不引起他的注意,也沒有採取過分的措施隱藏自己。但從另一方面來看,斯蒂爾曼有可能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會被人跟蹤——甚至事先就知道了——因此不想自找麻煩去找出那個跟蹤者到底是誰。如果被跟蹤是必然的,那找出那個人又有什麼意義呢?一個跟蹤者一旦被曝光,總會被另一個替代的。

這種視角對奎因來說是一個安慰,他決定相信這種判斷,儘管毫無根據。斯蒂爾曼要麼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麼不知道。如果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奎因就什麼都查不到,只是在浪費時間。但相信他所有的步驟都有特定的目的,那就好得多了。如果這種解釋繞不開斯蒂爾曼的知情,那奎因也願意把這種知情作為一種信條接受下來,至少暫時是這樣。

然而,在跟蹤這老人的過程中,還有一個問題是如何讓自己保持全神貫注。奎因習慣於遊盪。在這個城裡漫步教會了他理解內在與外在的聯結。把無目的的行動當成一種倒轉的手段,在感覺最好的日子裡,他能夠把外界的東西攝入體內,從而成為內心的主宰。通過讓外在之物充斥自身、把自我驅逐出去,他在某種程度上抑制了自己的絕望心境。因此,遊盪,應該是一種無意識的舉動。但跟蹤斯蒂爾曼不是遊盪。斯蒂爾曼可以遊盪,可以像盲人似的從一個地方晃到另一個地方,但奎因無法享有這種特權。因為他現在只能將注意力集中在對方的一舉一動上,即使對方几乎什麼都沒有做。他的思緒會時不時地飄走,緊接著飄走的是他的腳步。這意味著他時常會有加快了腳步、從後面撞到斯蒂爾曼身上的危險。為了避免這種紕漏,他想出了幾種減速的辦法。首先是提醒自己不再是丹尼斯·奎因了。現在他是保羅·奧斯特,每走一步,他都力求使自己在這個框架內做得更自如一些。奧斯特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個名字,一個沒有內涵的軀殼。要成為奧斯特,即意味著要成為一個沒有內心的人,一個沒有思想的人。問題是,如果他不再擁有那些思想,再也無法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那他就沒有退縮的餘地了。作為奧斯特,他不可能喚起任何記憶或是恐懼,任何夢想或是歡樂,因為所有這一切都屬於奧斯特,對他來說都是一片空白。到最後,他只需維持自己的一具軀殼,向外尋求補給。因此,使自己的目光鎖定斯蒂爾曼,不只是他對自己的思想訓練中的一種消遣,也是他唯一允許自己保留的思想。

一兩天下來,這方法還稍有成效,可是弄到後來,即便是奧斯特也被這單調的行動搞得鬱悶了。奎因意識到,他需要更多的東西來佔據自己,在執行這項任務時出現的那些細枝末節也都不能放過。最後,是紅色筆記本幫了他的忙。不再像最初的幾天那樣,只是草草地記下一些隨意的說明,他決定儘可能地記錄下斯蒂爾曼的每一個細節。他用那支從聾啞人那裡得來的圓珠筆,不辭辛勞地做著他的任務。他不但記下了斯蒂爾曼的手勢,描述了他收進提包或沒選中的每一樣物品,記下了所有事情發生時的準確時間,還詳細列出了斯蒂爾曼的偏移路線,記下了他經過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街角,甚至每一個停頓。除了讓他忙碌不停以外,紅色筆記本也使奎因的腳步放慢了許多。這下就不會發生撞上斯蒂爾曼的危險了。相反,現在的問題是怎麼跟上他,確保他不會消失。畢竟,走路和書寫是很難兼顧的動作。如果說在過去五年中,奎因通常在同一時間只能做其中的一件或是另一件,那現在他得試著同時做這兩件了。一開始,他犯了許多錯誤。尤其困難的是在視線離開頁面的情況下書寫,他經常發現自己寫偏了,兩行甚至三行字跡疊在一起,亂七八糟難以辨認。可是,看著本子寫字,就意味著必須停下腳步,這就會加大跟丟斯蒂爾曼的可能。折騰了一段時間以後,他覺得關鍵是姿勢問題。他試著把本子擎在迎面四十五度角的位置上書寫,發現左腕擎不了多久就撐不住了。後來,他試著把筆記本正對著臉部,眼睛從本子上方露出,就像是一個真人版的基爾羅伊 ,但事實證明這並不管用。接下來,他把右臂折起,將筆記本放在肘彎以上幾英寸處,用左手撐住筆記本背面。但這一來他寫字那隻手就很受限,而且幾乎沒法寫下半頁。最後,他決定把筆記本架在左側髖部,就像畫家端顏料板的樣子。這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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