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城 3

演講結束了。奎因也說不清他講了多長時間。因為直到現在,他最後一個詞的話音落下時,奎因才意識到他們正坐在黑暗中。顯然,一整天過去了。在斯蒂爾曼獨白中的某個時刻,房間里的太陽已經落山了,只是奎因並無察覺。現在他能感受到黑暗和沉默,大腦也被它們佔據了。幾分鐘過去了。奎因心想也許輪到他說幾句了,但他還不能確定。他能聽到彼得·斯蒂爾曼在房間對面喘著粗氣。此外,再沒有別的聲音了。奎因拿不定主意該怎麼辦。他想過幾種可能性,但然後,一個個地,又從腦子裡排除掉了。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著下一件事的發生。

穿著絲襪的雙腿穿過房間的聲音終於打破了沉默。電燈開關響起金屬的咔嗒聲,突然,房間里充滿了光亮。奎因的眼睛不自覺地轉向了光源,在彼得·斯蒂爾曼左側的檯燈旁邊,他看到弗吉尼婭·斯蒂爾曼站在那裡。那個年輕人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就像是睜著眼睛睡著了。斯蒂爾曼太太彎下身子,用胳膊摟住彼得的肩膀,湊到他耳邊柔聲說話。

「到時候了,彼得,」她說,「薩韋德拉太太在等你呢。」

彼得抬起頭來看她,露出了微笑。「我充滿了希望。」他說。

弗吉尼婭·斯蒂爾曼溫柔地吻了一下丈夫的臉頰。「跟奧斯特先生說再見吧。」她說。

彼得站了起來。或者說,他開始了那個令人悲傷的緩慢過程,操縱著自己的身體離開座椅,掙扎著站了起來。每個步驟都是一種機械的重複動作,肢體伸開又縮回,還伴隨著突然發作的停頓、呻吟和一些奎因完全無法理解的話。

彼得終於站了起來。他以一種大功告成的神態站在座椅前,看著奎因的眼睛。然後他笑了,毫不自知地咧著嘴巴。

「再見。」他說。

「再見,彼得。」奎因說。

彼得痙攣似的揮了一下手,然後慢慢地轉身,穿過房間。他蹣跚地走著,先抬右腿,再抬左腿,兩條腿輪流彎曲和綳直。遠在房間那頭,有個中年女人,身穿白色護士裝,站在燈光照亮的門口。奎因估計她就是薩韋德拉太太。他的眼睛一直跟著彼得·斯蒂爾曼,直到這年輕人從門口消失。

弗吉尼婭·斯蒂爾曼坐到了奎因對面,她丈夫剛才坐過的那個座位上。

「我本可以不這麼麻煩你的,」她說,「可我覺得你最好還是親眼看看。」

「我理解。」奎因說。

「不,我覺得你不能理解。」這女人痛苦地說,「我覺得任何人都不能理解。」

奎因明智地微笑一下,告訴自己要更投入些。「不管我理解還是不理解,」他說,「也許都無關緊要。你們雇了我來做這個工作,我越早下手,事情就越容易解決。據我所知,這個案子非常緊迫。我絕不認為自己能理解彼得或是你所忍受的痛苦。重要的是我願意幫助你們。我覺得你應該姑且一試。」

此刻,他活躍起來了。似乎有什麼東西告訴他,他已經找到了正確的語氣,一陣驟然而至的快感遍襲全身,像是一下子突破了自己內心的某種界限。

「你說得對,」弗吉尼婭·斯蒂爾曼說,「當然是對的。」

女人停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停一下,好像在腦子裡排練著她要說的話。奎因注意到,她的雙手緊緊地抓著座椅的扶手。

「我知道,」她說,「彼得說的大部分話都很混亂——尤其是你第一次聽他說的時候。我站在隔壁房間里聽了他對你說的話。你不能假設彼得說的都是實話。另一方面,說他全是在撒謊也是錯的。」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相信他說的某些事情,而不必相信另外一些?」

「我正是這個意思。」

「你的性偏好,或者性匱乏,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斯蒂爾曼太太。」奎因說,「即使彼得說的是真話,那也沒多大關係。干我們這行的,往往什麼事都會碰到一點,如果學不會擱置,那什麼也查不出來。我已習慣於聽到人們的秘密了,也習慣於把嘴巴封得緊緊的。如果某個事實和案情沒有什麼直接關係,我是用不著它的。」

斯蒂爾曼太太的臉紅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彼得說的並不是真的。」

奎因聳了聳肩,掏出香煙點上一支。「無論如何,」他說,「那並不重要。我感興趣的是彼得說的其他的事。我假設那是真的,如果是的話,我想聽聽你對它們的看法。」

「是的,那是真的。」弗吉尼婭·斯蒂爾曼鬆開座椅扶手,右手抵在下巴上。沉思著。好像在尋找某種不容置疑的坦誠態度:「彼得有一種孩子似的敘述方式。但他說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跟我說說那個父親吧。任何你認為相關的事。」

「彼得的父親來自波士頓的斯蒂爾曼家族。我敢肯定你聽說過這個家族。早在十九世紀就出過幾任州長,還出了許多聖公會主教、駐外大使,還有一位哈佛校長。同時,這個家族靠紡織、航運,還有天曉得其他什麼行業掙了大錢。細節無關緊要。你只要對他的家庭背景心裡有數就行。

「和家族中的所有人一樣,彼得的父親上了哈佛。他學的是哲學和宗教,所有人都覺得他很有天分。他寫了一篇闡述十六至十七世紀新大陸神學理論的論文,然後去了哥倫比亞大學宗教系任職。不久,他就和彼得的母親結婚了。我對她了解不多。從我見過的照片上看,她長得相當漂亮。但很嬌弱——有點像彼得,有著淺藍色的眼睛和雪白的皮膚。幾年以後彼得出生時,這家人住在河濱大道的一所大房子里。斯蒂爾曼的學術生涯蒸蒸日上。他把自己的論文重寫了一下,變成了一本論著——寫得非常好——三十四五歲就當上了正教授。這時,彼得的母親去世了。關於她的死亡,每一件事都很不清楚。斯蒂爾曼說她是在睡夢中離世的,但似乎有證據表明她是自殺的。和過量服用藥片有關,但當然什麼都沒得到證實。甚至有傳言說是他殺了她。但那只是謠傳,也沒什麼結果。整件事都是嚴格保密的。

「彼得當時只有兩歲,一個完全正常的小孩。妻子死後,斯蒂爾曼顯然對他就不怎麼關心了。他雇了一個護士,在接下來的六個來月里,完全是她在照顧彼得。然後,非常突然地,斯蒂爾曼解僱了她。我忘了她的名字——是巴伯小姐吧,我想——不過她出庭作證了。好像是有一天,斯蒂爾曼回到家裡,跟她說自己將親自負責養育彼得。他向哥倫比亞大學遞交了辭呈,告訴他們他要離開學校,全身心投入到兒子身上。當然,錢不是問題,任何人在這事上都幫不上什麼忙。

「從那以後,他差不多就銷聲匿跡了。還是住在原來的房子里,但他幾乎再也不外出了。沒人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想,也許,他開始相信自己寫的那些牽強的宗教理論了。這些把他弄瘋了,徹底瘋了。無法用別的方式來形容。他把彼得鎖在一個房間里,封上窗子,關了九年。想想看,奧斯特先生。九年。整個童年完全是在黑暗中度過的,與世隔絕,除了偶爾被暴打一頓,和人類完全沒有任何接觸。我就是和這種實驗的結果生活在一起的,我可以告訴你這種損毀有多恐怖。你今天看見的已經是彼得最好的狀態了。花了十三年才讓他恢複成這樣,我要是再讓人傷害他,我就不是人。」

斯蒂爾曼太太停下來喘了口氣。奎因覺得她似乎正處於某種臨界點,再多說一個字都會使她越過這道界線。現在他必須說話了,否則這場交談就要失控了。

「彼得最後是怎麼被發現的?」他問。

女人的緊張消失了些。她呼出一口氣,直視著奎因的眼睛。

「一場火災。」她說。

「是意外失火還是有人故意縱火?」

「沒人知道。」

「你的看法呢?」

「我想是斯蒂爾曼先生在他書房裡惹的禍。他把所有的實驗記錄都保存在那裡,我覺得他終於發現自己的工作失敗了。我不是說他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但即便是在他自己看來,他也知道是失敗了。我想,他那天晚上終於自暴自棄到了極點,決定燒掉所有的文件。但火失控了,房子的大部分都被燒掉了。幸運的是,彼得的房間在那個長長的走廊的另一頭,消防隊員才能及時把他救出來。

「然後呢?」

「花了幾個月才把所有的事情理順。斯蒂爾曼的文件全都燒毀了,也就是說沒有什麼確鑿的證據了。另一方面是彼得這邊的情況,他被關的那個房間,窗戶上那些可怕木板,警察最後把案情整合到了一起,斯蒂爾曼終於被送上了法庭。」

「法庭是怎麼判決的?」

「斯蒂爾曼被判為精神錯亂,被送走了。」

「彼得呢?」

「也被送進了醫院。直到兩年前才出院。」

「你是在那裡遇上他的?」

「是的。在醫院裡。」

「怎麼回事?」

「我是他的語言治療師。五年來,我每天都在治療他。」

「我無意刺探什麼隱私。但這怎麼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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