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里斯說得沒錯。最終,我明白了。最終,所有可能發生的事都發生了。不過,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過來。事實上,直到它們撲面而來時,我才真正看清它們——但這或許也情有可原,畢竟我是有史以來最無知的人。

請耐心聽我講。我知道我現在有點結結巴巴,但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說出口。你一定要試想一下我們當時的生活狀態——厄運將至的感覺重重地壓在心頭,不真實的氛圍似乎縈繞著每一刻。女同性戀只是一個毫無人情味的術語,無法充分描述事實。維多利亞和我並沒有成為通常意義上的那種伴侶。相反,我們成了彼此的避風港,可以在孤獨時去對方那裡尋找慰藉。從長遠來看,性是其中最不重要的部分。畢竟,身體就是身體,觸摸你的手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似乎並不重要。和維多利亞在一起讓我很快樂,也給了我再次活在當下的勇氣。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再總是回頭看,內心背負的無數傷痛似乎在被一點一點地撫平。我沒法完全恢複到以前的樣子了,但至少我不再痛恨自己的生活。一個女人愛上了我,然後我發現,原來我有能力愛她。我並不是在要求你理解這一點,你只需把它當作一個事實來接受就好。我的人生中有很多後悔的事,但這件事不算其中之一。

整件事始於夏末,也就是我來到沃本之家的三四個月之後。某天深夜,維多利亞又來到我的房間,和我聊天,我記得自己當時累得要命,後腰特別痛,心情也比平時更沮喪。於是,她開始給我按摩後背,試著放鬆我的肌肉,是那種朋友之間的按摩,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做的那種姐妹般的善意行為。但是,我已經好幾個月沒被人碰過了——上一次還是跟薩姆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夜——都快忘記像這樣被人按摩有多舒服了。維多利亞的手沿著我的脊柱上下遊走,後來,她把手伸進我的T恤,用手指觸摸著我的皮膚。這對我來說簡直太刺激了,很快我便舒服得快上天了,感覺身體就像是要散架了一樣。不過,即便如此,我也不覺得我們明白將會發生什麼。那個過程很緩慢,只是漫無目的地從一個階段移動到下一個階段。期間某個時候,床單從我的腿上滑了下去,我也懶得去撿。維多利亞的手撫摸過我身上越來越多地方,抓揉著我的大腿和屁股,慢慢撫摸至我的身體兩側,然後又往上到了我的肩膀,到後來,我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想被她撫摸。

我翻過身平躺著,維多利亞俯身覆上來,浴袍下一絲不掛,一側的乳房從襟口探出來。你好美,我對她說,我簡直想去死了。我微微坐起身,開始親吻她那隻乳房,那個遠比我的要豐潤美麗得多的乳房,親吻那柔軟的棕色乳暈,沿著若隱若現的青色血管舔舐著她的肌膚。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很嚴肅、也很讓我震驚的事,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偶然邂逅了某種只能在晦暗的夢境中才能找到的慾望——但這種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那之後,我放鬆了下來,徹底地陶醉其中。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我們都睡在一起,而我也終於找到了家的感覺。如果沒有人依靠、沒有固定的地方來停泊你的感情的話,沃本之家那種工作的性質就太讓人沮喪了。太多的人來了又去,太多的生命和你擦肩而過,你剛跟一個人熟識起來,他卻已經收拾好行李,準備離開了。然後又會有別的人來,睡在同一張床上,坐在同一張椅子上,走在同一塊地面上,接著,那個人也該離開了,如此往複。與這一切形成對比的是,維多利亞和我相互陪伴——就像我們曾經說的那樣,同甘共苦——儘管我們周圍發生了種種變化,但這件事卻始終沒變。正是有了這條紐帶,我才能心甘情願地繼續做事,而工作本身又反過來平復了我的情緒。後來發生了許多別的事,我們無法再像以前那樣繼續一起生活了。我之後會講到這一點。但重要的是,沒有任何真正的改變。那種紐帶至今仍在,我徹底明白了維多利亞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

那是12月中旬的時候,正趕上第一場強冷空氣入侵。雖然最終證明,那年冬天並不像前一年那樣寒冷,但誰也沒法未卜先知。寒冷一來,人們便想起了先前所有的可怕記憶,你都能感受到街上的恐慌情緒與日俱增,人們滿心絕望地努力做著迎接嚴寒的準備。沃本之家外面的隊伍比過去幾個月里的任何時候都長,為了應對不斷增加的人流,我不得不開始加班。就在我現在要講的那天上午,我記得我快速地連著面試了十個還是十一個人,每個人都有可怕的故事要講。其中一個——名字叫梅利莎·賴利,是一個大概六十歲的老婦人——情緒異常不穩定,竟然在我面前失聲痛哭起來,抓住我的手,懇求我幫她找找她失蹤的丈夫:自6月走失後,便杳無音訊。你覺得我能做什麼呢?我說,我又不能擅離職守,和你跑到街上去找人,這裡還有很多的工作等著我去做啊。然而,她還是繼續哭天抹淚,而我則被她的執迷不悟搞得越來越火大。聽著,我說,這城裡又不是只有你一個女人沒了丈夫。我丈夫也下落不明,時間不比你丈夫短,要我說的話,他和你丈夫估計都死了。可你見我又哭又鬧、使勁揪頭髮了嗎?這是我們都得面對的事情。我很討厭自己喋喋不休地講這些陳詞濫調,討厭自己這樣粗暴地對待她,但她卻歇斯底里、語無倫次,不停嘮叨著賴利先生和他們的孩子,以及兩人三十七年前的蜜月之旅,實在讓我很難冷靜思考。我管你怎麼樣,她最後對我說,你這種鐵石心腸的婊子根本不配有丈夫,你就死盯著你這了不起的沃本之家吧。要是那位仁慈的醫生聽見你說的話,準會氣得活過來。大概是這個意思,我不太記得她的原話了。然後,賴利夫人站起來,怒氣沖沖地離開了。她一走,我便趴在桌上,閉上眼睛,想著我是不是太疲憊了,不能再見其他人了。這次面試簡直是一場災難,沒控制住情緒是我的錯,我沒有任何借口,沒有任何正當理由把自己的煩惱發泄到那個可憐女人身上,她明顯已經難過得快瘋了。然後,我估計是打了個盹兒,也許五分鐘,也許只有一兩秒鐘——我說不準。我只知道,從那一刻到下一刻,從我閉上眼到再睜開,那中間似乎隔了無限的距離。我再抬起頭時,只見薩姆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準備參加接下來的面試。起初,我以為自己還在睡。他是你幻想出來的,我對自己說,你夢見自己醒著,但你的醒來其實也是夢的一部分。我對自己說:薩姆——但我馬上明白了,他不可能是別人。他就是薩姆,但又不是薩姆。他是換了一個身體的薩姆,頭髮灰白,臉的一邊有塊瘀傷,黑乎乎的手指已經開裂,衣衫襤褸。他獃獃地坐在那裡,眼神茫然——我覺得,他神情恍惚,完全失去了心智。我眼前的一切彷彿都在涌動,旋轉,閃爍。這就是薩姆,但他沒認出我,他不知道我是誰。我感到心怦怦直跳,有一刻,還以為自己快要暈過去了。然後,慢慢地,兩行眼淚從薩姆的臉上滑落下來。他咬著下唇,下巴不住地顫抖。突然間,他渾身也開始顫抖,嘴裡開始猛地吐氣,原本壓在心中的大哭此時正顫抖著要噴薄而出。他把臉轉到一邊,不再看我,試圖控制自己,但他的身體卻一直在抽搐,緊閉的嘴唇不停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我從椅子上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子那邊,緊緊抱住了他。我剛一碰到他,就聽見揉皺的報紙在外套里沙沙作響。之後我哭了起來,根本停不下來。我用盡全力緊緊地抱著他,把臉埋在他的大衣中,止不住地流著眼淚。

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幾周之後,薩姆的身體好了些,總算可以講述自己的經歷了,但即便是那時,他的故事也相當含混,滿是矛盾和空白。一切似乎都混到了一起,他說,他已經分不清這件事和那件事,也理不清這一天和那一天了。他只記得等著我回家,坐在房間里,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六七點,終於決定出去找我。再回來時已是午夜,圖書館火光衝天。他站在圍觀人群中間,眼看著房頂塌了下去,我們的書和大樓里的其他東西一起燒成了灰燼。他說,他真的在腦海里看到了,他真的知道火焰湧入我們房間、吞噬掉那一頁頁手稿的確切時刻。

在那之後,一切對他而言都成了模糊一片。他口袋裡有錢,身上有衣服,僅此而已。之後的兩個月中,他除了找我幾乎什麼也沒做——隨便找地方睡覺,餓到不行了才吃點東西。就這樣,他勉強撐了下來,但到夏末時,錢還是快花光了。但更糟糕的是,他說,他終於放棄了找我。他相信我已經死了,他實在受不了繼續拿這種虛妄的希望折磨自己了。他躲到第歐根尼終點站——城市西北角的那座舊火車站——待在一個角落裡,和那些流浪漢和瘋子,那些漫無目的地徘徊在長廊和廢棄的候車廳里的陰影般的人生活在一起。就像變成了某種動物,他說,某種進入了冬眠的地下生物。每個星期有一兩次,他會給拾破爛的人做工,為他們搬運沉重的貨物,以此換取微薄的收入,但大部分時間裡他什麼都不做,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絕不動彈。「我放棄了自己,不再想成為什麼人,」他說,「我生活的目標,就是把自己與周圍的世界隔離開,活在一個再也沒有東西可以傷害我的地方。我試著一一放棄了自己所留戀的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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