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好多事想告訴你。但開始講之後,我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懂的是那麼少。我是指事實和數據,關於我們如何在這座城市生活的確切信息。這本是威廉的工作。報社派他來這裡採訪,每周要交一篇報道。歷史背景、風土人情、整體概況。但是我們沒看到多少,對吧?幾篇短新聞之後就沒動靜了。可要是威廉都做不到,我又哪敢指望自己做得更好呢。我完全不知道這座城市是如何運轉的,即使我去調查,也可能會花很長時間,長到等我查出來的時候,整個情況早就變了。比如,蔬菜種在哪裡,又是怎樣運到城裡來的。我無法回答,也從未遇到過任何能回答的人。人們會談起西部腹地的農業區,但這並不意味著確有其事。這裡的人什麼都談,尤其是那些他們一無所知的事。讓我覺得奇怪的倒不是一切都在分崩離析,而是居然還有那麼多東西在。一個世界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消失,比你想像的要長得多。生活仍在繼續,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人生鬧劇的見證者。沒錯,學校已經沒了;沒錯,最後一部電影放映是五年前;沒錯,葡萄酒現在很稀罕,只有富人能買得起。但這就是我們所謂的生活嗎?任一切消失,看看還剩下什麼。也許這才是最有意思的問題:看看一切都消失以後會發生什麼,看看我們能否生存下來。

結果可能會很奇怪,而且往往與你的期望背道而馳。徹底的絕望可以與最驚人的發明並存;混亂和繁盛合二為一。因為剩下的東西太少了,所以幾乎沒有什麼會被扔掉,一度被棄如敝屣的東西現在都有了新用途。這都是新思維方式的功勞。物資稀缺會促使你積極尋求新穎的解決辦法,你會發現,自己竟願意接受那些以前根本想不到的點子。就拿人體垃圾來說吧,實打實的人體垃圾。管道系統已經形同虛設。水管鏽蝕,馬桶破裂漏水,排污系統基本上已經廢棄。但是,市政府沒有讓人們自尋出路,隨處傾倒糞便——這很快就會引發混亂和疾病——而是精心設計了一項複雜的制度,給每個社區派了一支夜間清糞隊。他們每天上街巡邏三次,推拉著生鏽的破車,隆隆地走在裂開的人行道上,搖鈴示意附近的人們出來,往糞罐里傾倒便桶。當然,臭味讓人無法忍受,所以這個制度剛實行時,只有犯人願意干——他們面臨著一個不太光彩的選擇:如果接受便可獲得減刑,拒絕則會延長刑期。不過,後來情況出現了變化,清糞工現在擁有了公務員的身份,還分到了不遜於警察的住房。我覺得這樣挺合理。要是從這種差事里撈不到好處,誰會願意去做啊?這隻能說明,在某些情況下,政府的效率可以很高。比如屍體和糞便——在消除健康隱患的問題上,我們的官員頗有古羅馬的組織風範,堪稱思維清晰和雷厲風行的楷模。

不過,這還不算完。清糞工收走糞便後,不會隨便處理掉。糞便和垃圾已經成了重要的資源,隨著煤炭和石油儲量已降至岌岌可危的水平,它們為那些我們還能生產出的東西提供了大量能源。每個普查區都有自己的發電站,完全靠排泄物運轉。汽車行駛、房屋取暖——全都要靠這些發電站生產的甲烷。我知道,你可能覺得可笑,但在這裡,沒有人會拿這個開玩笑。糞便是很嚴肅的事情,任何被抓到在大街上傾倒糞便的人都會被逮捕。要是再犯第二次,就會被直接判處死刑。這樣的制度下,沒有人敢胡鬧。人家順從地接受了這種要求,而且很快就會不假思索地照做。

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事。如果你想要在這裡撐下去,必須得有辦法賺錢,不過,傳統意義上的工作已經所剩無幾了。沒有人脈的話,連最低微的政府職位(如辦事員、看門人、轉換中心員工等)都申請不了。城裡各種合法不合法的行業(安樂死診所、黑市商販、幽靈房東)也一樣。除非你之前就認識某個人,不然根本搭不上話。因此,對於最底層的人來說,拾荒是最常見的辦法。這就是沒有工作的工作,我估計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的人都在干這個。我自己做過一段時間,很簡單:一旦開始,幾乎就停不下來。拾荒會讓你筋疲力盡,你根本沒時間考慮別的事。

拾荒者大致分為兩類:撿垃圾的和拾破爛的。前者比後者多得多,如果你努力工作,每天辛苦十二到十四個小時,就有一半的概率活下去。市政垃圾處理制度已荒廢多年。取而代之的是私營垃圾代理商,瓜分了整個城市——每個普查區都有一家——從市政府手中購得了各地區的垃圾收集權。要想撿垃圾,你首先得獲得垃圾商的許可——必須每月為此付費,有時甚至會佔到你收入的一半。無證上崗確實讓人心動,但也極其危險,因為每個垃圾商都會派出巡視員,對看到的撿垃圾者隨意抽查。如果拿不出相關證件,巡視員便有權依法罰款,交不起錢就會被抓起來。這就意味著,你會被流放到城西的勞改營——在監獄裡蹲上七年。有些人說勞改營的生活比城裡好,但這只是臆測。有些人甚至故意被捕,但後來再也沒人見過他們。

假設你是正式註冊的撿垃圾人員,並且證照齊全,你就可以儘可能地多撿,把它們送到附近的發電廠換錢。那裡按磅收購垃圾——單價微不足道——然後倒入處理罐中。運輸垃圾的首選工具是手推車——跟咱們那邊的購物車差不多。事實證明,這種帶輪子的金屬筐很堅固,而且與其他東西相比,毫無疑問要更加省時省力。車要是再大點,裝滿後推起來會很費力,要是小點兒,又要來回跑很多趟。(幾年前,有人甚至還就這一主題出了本小冊子,證明了這些假設的正確性。)因此,手推車非常緊俏,每個撿垃圾業新人的首要目標都是能有錢買一輛。這可能會花上好幾個月,甚至是好幾年——但沒有手推車根本沒法干。這一切中隱藏了一個致命的平衡。因為這份工作報酬微薄,所以你攢不下什麼錢——如果你攢下了,那通常意味著你省下了某種必需品:比如說食物。可不吃東西又沒力氣工作,那就更賺不到買手推車的錢了。你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了吧?你工作越努力,身體就越弱;身體越弱,工作就越累。但這還只是開始。就算你弄到了一輛手推車,也還得好好保養它。因為街道會對推車造成損害,尤其是車輪,你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但是,即使你把這些都做到了,也還有項額外的義務,那就是永遠不要讓推車離開你的視線。手推車已經變得如此貴重,所以小偷格外垂涎——沒有比弄丟了手推車更慘的了。因此,大多數拾荒者還要購買一種被稱為「臍帶」的繫繩裝置——其實就是繩子、狗繩或鏈子,一頭綁在腰上,另一頭綁到車上。這樣雖然不方便走路,但費這點事是值得的。由於手推車顛簸行進時,鏈條會發出聲響,所以拾荒者常被稱為「音樂家」。

和撿垃圾的人一樣,拾破爛的人也要經過同樣的登記流程,也要接受隨機檢查,但工作性質是不同的。撿垃圾的人撿的是沒用的廢物;拾破爛的人拾的是可以回收利用的特定商品和物料,雖然他可以隨意處置自己找到的東西,但通常會賣給城裡的「復活代理人」——也就是私營業主,他們會把這些雞零狗碎的舊物改造成最終能在市場上公開售賣的新商品。這些代理人身兼數職——廢品代理商、製造商、店主——鑒於城裡其他生產模式已瀕臨滅絕,他們成了遠近最有錢、最有影響力的人,只有垃圾代理商能與之匹敵。因此,一名好的拾破爛者有可能靠這份工作過上滿意的生活。但你必須要快,要聰明,知道去哪裡找。年輕人通常最擅長,你很少能看到二十或二十五歲以上的拾破爛者。幹不了就得儘快另謀他職,因為努力不一定就有回報。撿垃圾的是更老、更保守的一群人,他們願意辛勤工作,因為他們知道干這行好歹能糊口——至少,拼盡全力的話。但萬事都沒有定數,畢竟,各級拾荒者競爭都已經白熱化了。城裡的東西越短缺,人們就越是什麼都不願扔。以前人們或許會不假思索地把橘子皮扔到街上,可現在很多人就把它磨成泥吃了。一件磨破的T恤、一件穿舊的內褲,一頂帽子的邊檐——所有這些現在都會被存起來,拼成一套新衣服。你可以看到穿著各種奇裝異服的人。每次看到穿百衲衣的人走過,你就知道,可能又有一個拾破爛的人失業了。

不過,我還是入了這行——拾破爛。而且我很幸運,入行時錢還沒花光。在買了許可證(十七格拉特)、手推車(六十六格拉特)、一條皮帶和一雙新鞋(分別是五格拉特和七十一格拉特)之後,我手裡還剩兩百多格拉特。我真的很幸運,因為它給了我一定的迴旋餘地,在那種情況下,助力自然是多多益善。我遲早要背水一戰——但眼下,我至少還能抓住點什麼:一根浮木、一塊船隻殘骸,使自己免於沉沒。

剛開始,事情不太順利。那時,我還不太熟悉這座城市,似乎老是迷路。我時常浪費時間白忙一場,憑著差勁的直覺在貧瘠的街道上亂找一通,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點。就算碰巧找到了什麼,那也只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我唯一的辦法就是碰運氣,完全是無憑無據的,看到什麼就撿什麼。不像別人那樣,我完全沒辦法預知要去哪裡,也不清楚什麼東西什麼時候會在哪裡。在這個城市生活很多年以後才能達到那種水平,可我只是個新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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