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把戲

那天晚上(周四),我和哈里在第五大道和卡羅爾街交界處的邁克和托尼牛排館共進晚餐。幾個月前,哈里就是在這家飯館向湯姆惶恐不安地透露了自己的過去。我相信,他選擇這家餐館是因為他在這兒感到舒適。這個商鋪的前半部分是附近居民熟知的一家酒吧,可以完全隨意吸煙、抽雪茄,在入口處附近牆上裝有一台大型電視機,可以觀看體育比賽。穿過酒吧間,後面有一道關得嚴實的雙扇玻璃門。打開門,你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全然不同的環境。邁克和托尼的餐館不大,鋪著地毯,一面牆上排著裝滿圖書的書架,另一面牆上掛著一些黑白照片,餐桌不超過八或十張。換句話說,這是一家氣氛安靜宜人的經濟菜館,還有音響效果適宜的優點,你即使壓低聲音說悄悄話,別人也能聽得清晰。在哈里的腦子裡,這地方也許就像懺悔室一樣小而舒適、幽僻隱秘。不管怎麼說,這是他願意做懺悔的地方——先是向湯姆,現在是向我。

就哈里所知,我對他在布魯克林之前的生活的了解只限於幾個基本事實:生在水牛城,貝特的前夫,弗洛拉的父親,蹲過監獄。他不知道湯姆已向我提供了很多詳情,我也不打算告訴他這點。他對我追溯那些我已熟悉的故事——用亞歷克·史密斯假畫欺詐以及隨後跟戈登·德萊爾失和,我便故意裝聾作啞。起初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費心告訴我這些事情。這些事情和他當前的生意有什麼關係嗎?我感到詫異,而且更迷惑不解,便把問題直接向哈里提了出來。「你就耐心聽我講吧,」他說,「到時候你就什麼都清楚了。」

這頓飯的開始一段時間我沒有說很多話。那天下午在宇宙小館的吵鬧令我震驚不已,所以當哈里哇啦哇啦講他的故事時,我就走神到瑪麗娜和她的白痴男人那兒去了,還想起那造成我向B.P.M.買那該詛咒的小玩意兒的前後一連串情況。可湯姆的老闆這天晚上精神狀態良好。我在飯前喝了蘇格蘭威士忌,吃一盤藍點牡蠣 時又喝了葡萄酒,由於這些酒的原因,我漸漸擺脫了抑鬱沮喪,開始把思想集中到眼下的事情上來。哈里所述其在芝加哥的犯罪行為與湯姆向我複述的內容幾乎完全一致,但有一個差別很明顯,也很有趣。跟湯姆講的時候,哈里感情失控而泣。當時他被悔恨自責的心情所壓倒,痛斥自己毀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和名譽。跟我講的時候情形不同,聽起來他似乎根本沒有悔悟,反而吹噓那次引人注目的大成功,他曾設法要把這個事情連續做他個兩年。回顧自己用假畫來欺詐的冒險行為,他竟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最榮耀的時期。如何解釋這種態度的急劇轉變呢?他是不是在給湯姆表演一番以博取他的同情和理解?或者,緊接著弗洛拉來到布魯克林這個不幸事件,他的第一次懺悔是他出自肺腑的真情哭訴?也許是吧。所有的人在內心裡都裝著幾個人。大多數人往往從一個自我跳到另一個自我,竟不知我們自己是誰。一天跳上去,一天又跌下來;早上悶悶不樂、緘默無言,晚上放聲暢笑、大講笑話。哈里跟湯姆談話時情緒低沉,但現在他的商業冒險正在籌劃之中,他帶著我高高飛翔。

丁骨嫩牛排端上桌了,我們便換喝一瓶紅葡萄酒,然後,他的下一步棋終於要出來了。哈里幾乎已向我透露,他在為發出一個消息造勢,但即使他讓我猜一百次,我也永遠不會料到是這樣一則驚人新聞,他卻把它平靜地說了出來。

「戈登回來了。」他說。

「戈登,」我重複了一下,因過於驚訝而無別的話可說,「你是說戈登·德萊爾?」

「戈登·德萊爾。我的罪孽和作樂的老朋友。」

「他究竟是怎麼跟蹤找到你的?」

「你這麼一說聽起來就像是一件壞事情,內森。這不是壞事。我非常非常高興。」

「你對他做了那些事,我想他要宰了你。」

「我起初也這麼想,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怨恨也好,痛苦也好,都過去了。這可憐的傢伙投入我的懷抱,請求我原諒。你能想像嗎?他要我原諒他。」

「你可是那個把他送進監獄的人啊。」

「是的,不過那詭計是戈登的主意,這才是根本問題。要是他不折騰這個事,我們兩個都不會去服刑。這就是他為什麼要自責。這些年來他不斷作自我反省。他對我說,如果我認為他對我仍然懷有積怨,那他就會痛苦到無法生活下去的地步。戈登不再是個孩子。現在他四十七歲了,自從芝加哥那些舊日子以來,他成熟了不少。」

「他在監獄裡待了多少年?」

「三年半。後來他去了舊金山,又開始畫畫。可惜的是,他不大成功。他離群索居,給人私下上上繪畫課,這裡那裡打一份臨時工,後來和一個住在紐約的男子相好,這就是為什麼現在他在這個城裡。他是上月初離開舊金山到紐約來的。」

「我猜想,那人有錢。」

「我不知道具體情況。但我想此人掙的錢足以養活他們兩個。」

「戈登很幸運。」

「不那麼幸運。事實上不幸運,如果你想想他那些經歷的話。另外,我是他愛的人。他十分喜歡他的那些朋友,但我是他愛的人。我也反過來愛他。」

「我無意對你的私生活刨根問底,可拉弗斯怎麼樣呢?」

「拉弗斯在我心裡,但我們的關係純粹是柏拉圖式的。在我們相識的所有這些年裡,我們沒有一起度過一個夜晚。」

「可戈登不一樣。」

「很不一樣。他不再年輕,但仍是個美男子。我不能告訴你他對我有多好。我們彼此不常見面,可你知道秘密韻事像什麼。說了那麼多謊言,做了那麼多推託,但不論何時發生這種事,那余火尚存。我原以為那事兒全完了,衰退了,但戈登使我返老還童。赤身裸體,內森。這是唯一值得為之生存的事情。」

「反正是一種事情吧,我會同意你的。」

「如果你能想出更好的,你要告訴我。」

「我想,我們來這兒的目的是談生意。」

「這正是我們在乾的。你瞧,戈登是一分子。我們都在其中。」

「又一道干?」

「這是個龐大的計畫。那麼燦爛,每次想到它,我就興奮得起雞皮疙瘩。」

「為什麼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你要告訴我你又在干另一個欺詐的事兒?這樁生意合不合法?」

「當然是非法的。沒有冒險哪來樂趣?」

「你這人不可救藥,哈里。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我以為你的餘生應該做到安分守己,循規蹈矩。」

「我試過。我試過漫長的九年了,可沒有用。我身體里有個小魔鬼,要是我不讓它不時跑出來鬧鬧把戲,這世界就太乏味、太膩味了。我不喜歡感到怨氣和厭煩。我這人熱情滿腔,生活變得越危險,我就越快樂。有些人玩牌賭博。有些人登山或跳傘。我喜歡騙人。我喜歡瞧瞧我可以做成多少事情而不被發覺。小時候,我的一個夢想就是出一套百科全書,裡頭的信息全是假的。每個歷史事件的日期是錯的,每條河流的地點是錯的,傳記的傳主是根本不存在的。什麼樣的人才幻想幹這種事情?瘋子,我想。可是,哎呀,那個念頭常引得我發笑。我在當海軍的時候,因為給一套航海圖亂貼標籤而差一點兒被送上軍事法庭。我是故意這樣乾的。我現在都不知道為什麼,但當時我一衝動就管不住自己了。我說服我的指揮官,要他相信這是個情有可原的錯誤,但實際不是。我就是這樣的人,內森。我慷慨,我仁慈,我忠誠,但我也是一個天生愛干惡作劇的人。幾個月前,湯姆說起有人提出一個關於古典文學的理論。他說,那完全是胡說八道。埃斯庫羅斯、荷馬、索福克勒斯、柏拉圖,好多這些人,據說都是由文藝復興時期一個聰明的義大利詩人虛構出來的。那不就是你從未聽說過的天大奇聞嗎?這些西方文明的偉大支柱,原來一個個都是假的。哈哈!我多願意參與這個小小的惡作劇啊。」

「這次是什麼東西呢?更多的假畫?」

「不,一份假手稿。如今我身在圖書行業,記得嗎?」

「沒有疑問,是戈登的主意。」

「啊,是的。他極聰明,你知道,而且他了解我的弱點。」

「你確實要告訴我這件事嗎?你怎麼知道我這個人可以信賴呢?」

「因為你是一個誠實而謹慎的人。」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你是湯姆的舅舅。而他也是一個誠實而謹慎的人。」

「那為什麼不告訴湯姆呢?」

「因為他太單純。他太善良,沒有商業頭腦。你就住在附近街區,內森,我要倚仗你的經驗,聽取你的高見。」

「我的意見是放棄整個計畫。」

「我不能這樣做。我的冒險之旅已經走得太遠,沒有回頭路了,而且我也不想回頭。」

「好吧。等這件事炸開了,把你毀掉的時候,你別忘記我對你有言在先。」

「《紅字》,你熟悉這個書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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