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獄

沒有人在成長中會認為自己命里註定要當計程車司機。至於湯姆,這個工作對他來說是一種特別殘酷的懲罰,是對他最為珍惜的抱負突然失敗的哀悼方式。他並不想向生活索取優厚待遇,而他所要求的那一點兒他竟不能抓到:完成博士論文,在某大學英語系謀得一個教職,然後在此後四五十年里教書和著書。這就是他所渴望的一切,也許,再加上娶一個妻子,還有一兩個孩子跟她形影相隨。他從不覺得這些東西是種奢求,但經過三年的埋頭苦幹,他終於明白自己沒有能力寫完論文。或者說,即使有能力寫完,他也不能使自己信服所寫的東西有任何價值。於是他離開安阿伯,回到了紐約。已是二十八歲的人了,卻毫無往何處走或命運朝何處變的線索。

起初,開計程車只是個臨時措施,是尋覓其他工作之際為交付房租而採取的權宜之計。他找教學工作找了好幾個禮拜,可當時私立學校的所有位子都滿了,而一旦他適應了這個每天輪班開十二個鐘頭車的苦差事,他便發現自己找工作的動力越來越小了。這臨時性工作似乎成了永久性工作。儘管湯姆知道他在糟踐自己,但另一方面他又想,這工作或許會給他帶來好處,如果他注意考慮自己在做什麼和為什麼要做,計程車會教給他在任何別的地方學不到的功課。

他始終沒有搞清楚,這是些什麼功課,但當他每周六天,每天從下午五點到翌日清晨六點駕駛著破舊的黃顏色計程車在大街上來回奔忙時,他無疑把這些功課學得很好。這個工作的不利方面顯而易見又無所不在,實在令人壓抑,除非你採取漠視態度,否則就註定要過一種悲苦而抱怨不盡的生活。工作時間長,收入低,人身危險,缺乏運動——這些都是大家知道的基本事實,你也許想去改變氣候,卻不可能想去改變開計程車的現狀。湯姆小時候就不知多少次聽他母親向他嘮叨這些話:「你不能改變天氣,湯姆。」瓊的意思是,有些事情原本就是如此,我們無可選擇,只能接受。湯姆懂得這個道理,但那時候,當暴風雪和寒風颳得他蜷縮小小的身子、瑟瑟發抖的時候,他始終沒法不去咒罵。現在,雪又在下了。他的生活進入了一場與風雨冰雪的漫長搏鬥,要是抱怨天氣的話,現在正是時候。但湯姆不抱怨。湯姆也不為自己感到遺憾。他發現了彌補自己愚笨的方法,要是他能承受得住這個經歷而沒有完全喪失勇氣,那或許是因為他畢竟還抱有希望。他堅持開計程車,並不是想要在艱苦處境中勉為其難。他在尋找一條能獲得某種機緣的路,在明白究竟是什麼樣的機緣之前,他沒有權利把自己從桎梏中解脫出來。

他住在第八大道和第三街街角的一居室公寓房裡。他一個朋友的朋友離開紐約到另一個城市——是匹茲堡還是普拉茨堡,湯姆一直記不清楚——打工,就把這個簽下長期租約的公寓房轉租給了他。這是個又暗又髒的小房間,廁所間有金屬淋浴器,兩扇窗子面對一堵磚牆,逼仄的小廚房裡有一台帶輪子的冰箱和有兩個爐頭的煤氣爐。還有一個書架,一把椅子,一張桌子,放在地板上的一個床墊。他從沒有住過這種最小的公寓房,但每月固定房租只有四百二十七美元,湯姆因此覺得很幸運。不過在他搬進去的頭一年裡,他很少待在那裡。他往往要出去走動走動,去看看留在紐約的中學和大學夥伴,去見見通過老朋友認識的新朋友,去酒吧花點兒錢,有機會也與女人約會,總之想要建立自己的生活,或一種類似生活的生活。但這些社交嘗試往往以令人不快的沉默告終。他的老朋友們都記得他是一個才華橫溢的學生,一個極為幽默的健談者,而他現在的境遇使他們萬分驚詫。湯姆從被神選中的地位悄然消失,他的跌落動搖了他們的自信心,為他們自己的生活前景開啟了一道新悲觀主義之門。湯姆體重大增,他原就胖乎乎的身體現已接近不堪入目的肥胖球形,這事就不大妙了,而更令人不安的是他看來沒有任何計畫,從不談談他打算怎樣彌補他給自己造成的損失,怎樣重新站立起來。每次提起現在的工作,他總用些古怪,甚至宗教的術語來做描述,推斷諸如精神力量、用忍耐和謙恭發現出路之重要性一類的問題。這些談論使他們困惑不解,使他們坐立不安。湯姆的智力並未因為開計程車而退化,但誰也不再想聽他要談的東西,尤其是那些他約會的女人,她們期待年輕男子有滿腦子勇敢的思想,有怎樣去征服世界的妙計良策。湯姆的懷疑和內省,他對現實本質的晦澀見解,他的躊躇神態,都使她們失去了興趣。開計程車謀生已經夠糟糕了,可他還是一個哲學家似的計程車司機,穿著軍品店買來的衣服,腹部隆起一個大肚子,這就沒有什麼太多的要問了。當然,他是個令人愉快的傢伙,沒有人對他強烈反感,但他不是一個正當的候選人——不適合結婚,甚至不適合一時的尋歡。

他變得越來越自閉內向。又一年過去了。當時他是如此孤獨,最後落得一個人慶祝自己的三十歲生日。事情是這樣的:因為沒有一個人打電話來向他祝賀,或說些祝願的話,他壓根兒忘了自己的生日,直到第二天凌晨兩點才最終想起來。他在皇后區某個地方慶祝了自己生存的第四個十年的開始,當時他剛在一個名叫「人間快樂園」的脫衣舞夜總會放下兩個爛醉如泥的商人。他把車開到北方大道上的大都會小館,在櫃檯旁坐下,點了一杯巧克力奶昔、兩個漢堡包和一盤炸薯條。

要不是哈里·布賴特曼的緣故,那就說不上他要在計程車行當這個煉獄裡待多久。哈里的書店在第七大道,離湯姆的住處只有兩條街。順便去一下布賴特曼閣樓成了湯姆的習慣,成了他每天日程的一部分。他很少買書,但喜歡在上班前花上一個多小時或半個小時去瀏覽瀏覽放在底層的舊書。那裡有數千冊書塞在書架上——什麼書都有,從絕版的詞典到已被人遺忘的暢銷書,再到皮封面的《莎士比亞全集》——在那陵廟般的書庫里,翻翻那一堆堆被丟棄的書,聞聞那陳年的塵味,湯姆總感到像在家裡一樣親切。在開始訪問書店的時候,有一次他向哈里·布賴特曼問了一個關於卡夫卡傳記的問題,兩人竟然交談了起來。他們後來有很多次簡短交談,這是第一次。湯姆來時,哈里不總在那裡(他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樓上),但在後來幾個月里他們有足夠的時間交談,哈里因此知道了湯姆家鄉的地名,知道了湯姆流產的博士論文(《克拉瑞爾》——梅爾維爾巨大而難讀的史詩),並且領會了湯姆沒有興趣與男子做愛的實情。儘管他對此有所失望,但他也很快明白,湯姆可以成為他的理想助手,負責二樓的善本書和手稿業務。有一次他表示願意給他這個工作,後來又說了許多次,儘管湯姆一再不願接受,哈里卻從不放棄希望,相信有朝一日他會說「好吧」。他知道湯姆正處於冬眠階段,在盲目地與絕望的黑天使搏鬥,但事情終究會有轉變。這轉變是十分肯定的,儘管湯姆自己尚未知道。而他一旦知曉,所有關於開計程車的無稽之談都會立即成為往日不可告人的秘密。

湯姆喜歡和哈里交談,因為哈里是這樣一個有趣而直爽的人,他那些喋喋不休的挑逗話語和肆無忌憚的反駁言辭,使你永遠想不到他嘴裡接著要說出些什麼來。看著他,你會想,他就是另一個正在變老的紐約「女王」 。他所有表面的言行舉止——包括染過的頭髮和睫毛,阿斯科特式絲質領巾,遊艇俱樂部色彩鮮艷的上裝,說話的女人腔,都旨在達到同一效果。但一旦你多了解了他一點兒,才知道哈里原來是一個敏銳而具挑戰性的傢伙。他對你保持一種挑釁性的姿態,當他那些詭秘而過於隱私的問題直通通地說出來時,他以一種智力的投射和猛擊逼使你做出出色的回答。一般的回答,對哈里而言,是遠遠不夠的。你說的話得有火花閃亮,有冒泡的東西來證明你不僅僅是一個在生活道路上步履蹣跚的笨蛋。在那些日子裡,湯姆主要就是把自己看成笨蛋,所以在和哈里說話時尤要勉力對付。那工作最吸引之處就是與哈里對談。湯姆喜歡使自己思維敏捷。為了變化而把思想推往一個不習慣的方向時,當被迫躡手躡腳保持警覺狀態時,他尤感精神振奮。在他們最初交談的三四個月里——當時他們相識不久,談不上是朋友或夥伴。湯姆意識到,在紐約認識的所有人當中,沒有一個男人或女人,讓他可以像和哈里·布賴特曼那樣坦率暢快地交談。

然而湯姆仍不答應為哈里做事。這個書商要他來工作的建議,他有半年多避而不談。當時他找了很多不同的借口,擺了很多哈里應另請高明的理由,結果他的推託成了他們之間的經常性笑話。湯姆起初採用的方式是即興制定關於計程車司機生活的本體論價值的複雜理論,以此來維護他眼下工作的優越性。「這個工作給你一條通往無實體存在的捷徑,」他會這樣說,竭力忍住笑,搬來一些他過去搞學術研究用的晦澀話語,「一個宇宙混亂基質的唯一進入點。你整夜開車在城裡轉,你永遠不知道下面你要去哪兒。乘客爬上計程車的后座,要你把他開到某某地方,那就是你所去之處。里弗代爾,格林堡,默里小丘,遠羅卡威,月之暗面。每個目的地都是任意的,每個抉擇都是偶然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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