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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都沒有發生。許久,好像周圍的一切都停止了呼吸。沒有人經過,沒有車開過,沒有一個人走進或走出房子。大雨傾盆,正如骨頭先生所料,但後來雨越來越小,慢慢變成濛濛細雨,最後悄無聲息地退場了。威利對這些天空之上的躁動毫無反應。他還像剛才那樣,四肢攤開,靠著房子躺在地上,雙目緊閉,嘴巴半張著。如果不是因為他肺里還在斷斷續續地發出有如生鏽機器般的吱吱嘎嘎聲,骨頭先生還以為他的主人已經悄悄滑入了另一個世界裡。

那是人們死後將要去的地方。當你的靈魂離開身體後,身體會被埋進泥土中,靈魂卻會匆匆前往下一個世界。在過去的幾個星期里,威利曾喋喋不休地說著這件事,而現在,在這條狗的腦海中,下一個世界無疑是個真實的存在。那個地方叫作廷巴克圖,據骨頭先生所知,在某個沙漠的中央,離紐約或巴爾的摩很遠,離波蘭或者任何一個他們旅行中曾經到過的地方都很遠。有一次,威利把它形容為「精神的綠洲」。還有一次,他說:「這個世界的地圖結束的地方,就是廷巴克圖地圖開始的地方。」為了到達那裡,你顯然必須穿越一片寬廣無垠的沙與火的王國,一片永恆的虛無之地。骨頭先生感覺這將是一次最困難、最不愉快的旅行,但威利向他保證不是那樣,一眨眼的工夫就能走完全程。一旦你到了那兒,他說,一旦你跨過了那樂園的邊界,你就再也不必操心吃喝拉撒的事了。你將和宇宙化為一體,成為一小點寄宿在上帝腦中的反物質。骨頭先生很難想像生活在那樣一個地方會是什麼樣,但威利說起它時總是顯得那麼渴望,嗓音里回蕩著痛苦的溫柔,以至於這條狗也漸漸打消了自己的疑慮。廷—巴—克—圖。現在,連聽到這個詞的發音都足以讓他感覺快活。母音和輔音硬碰硬的組合總能觸及他靈魂的最深處。每當這些音節從他主人的舌尖上滑落時,他都會感到一股被賜福的波動席捲全身——彷彿這個詞本身就是一種承諾,一種對未來更美好生活的保證。

不管那裡有多熱,沒吃沒喝,甚至沒有可以聞的東西都沒關係。威利要去哪裡,哪裡就是他想去的地方。等到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得允許他在死後的世界裡繼續和他生前所愛的人一起生活才對。毫無疑問,獸類也有他們自己的廷巴克圖,一片可以自由地漫步其間,不受兩腿獵人和陷阱威脅的廣闊森林。但狗不同於獅子老虎,把馴化過的動物和沒有馴化的動物放在同一個死後世界裡是毫無意義的。弱肉強食,用不了多久所有的狗又會死個精光,被送到下一個死後的世界,死了又死的死後世界。這樣的安排又有什麼意義呢?如果世界上真有正義這麼一說,如果狗的上帝還能顧得上他的子民們,他就應該在所謂的人類和所謂的人類最好的朋友都蹬腿兒以後,讓人類最好的朋友待在人類的身邊。甚至,廷巴克圖的狗都應該能講人類的語言,能和人平等地交流。這才合乎邏輯,不過誰知道正義和邏輯在死後世界裡是不是比在這個世界裡管用呢?威利不知怎麼忘了提這件事,而且由於骨頭先生的名字沒有出現過,在他們所有關於廷巴克圖的談話中一次都沒有出現過,所以這條狗還對自己死後將要去哪兒一無所知。萬一廷巴克圖是那種到處是華麗地毯和昂貴古董的地方該怎麼辦?要是不讓養寵物呢?看起來好像不太可能,但骨頭先生都這把年紀了,他很清楚一切皆有可能,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一直在發生。也許這就是其中一個。這個也許中包含著成千上萬種恐懼和痛苦,每次想到這個,骨頭先生就會被難以想像的恐懼緊緊抓住。

然後,正當他要落入另一個恐懼中時,天空衝破重重阻礙開始變亮了。雨停了,連頭頂那些厚厚的烏雲也開始慢慢散去。儘管一個小時以前,一切還都是灰暗的,現在的天空卻塗滿了顏色,一道橙粉混雜的斑斕光暈從西邊垂下,並逐漸延伸到了整個城市的上空。

骨頭先生抬起頭來。過了一會兒,就好像這兩個動作之間存在著隱秘的聯繫,一束亮光從雲層中斜射出來,打在離他的左爪一兩英尺遠的人行道上,幾乎立刻,另一束光恰好落在了他的右邊。在他面前的人行道上,一個光和影的十字架開始慢慢形成,看起來分外美麗,他覺得,這是在經歷了那麼多悲傷和痛苦之後,得到的一個小小的、意外的禮物。他回頭看了看威利,然而就在他轉過頭去的一瞬間,一大捧陽光滿滿地潑灑到了詩人的臉上,撞到這個沉睡者眼帘上的光線是如此之強,以至於他的眼睛不知不覺就睜開了——剛剛還差一點死掉的威利,又重新回到了生者的土地,拂去一身的蛛網,想要醒轉過來。

他咳了一聲,又一聲,然後在第三聲之後再次發作了。當痰液從他主人的嘴裡飛濺出來時,骨頭先生無助地站在一旁。一些落在威利的襯衫上,一些落在人行道上,還有一些更滑更稀薄的,慘兮兮地粘在他的下巴上。它們掛在那裡,像麵條一樣在他的鬍子上晃來晃去,隨著威利的發作,不斷地劇烈晃動、傾斜、打轉,上下來回伸縮著,像是在按著切分節奏瘋狂地跳舞。骨頭先生被這次猛烈的發作嚇傻了。顯然,這就到頭了,他對自己說,顯然,這已經是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極限了。但是威利體內還有一些鬥爭在進行,當他用夾克衫的袖子擦了擦臉,慢慢恢複平穩呼吸後,他咧開嘴,露出了一個令骨頭先生驚訝的、近乎幸福的笑容。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自己挪到一個相對舒服些的姿勢,背靠在房子的牆上,腿在面前伸展開來。主人又一動不動了,骨頭先生把自己的腦袋埋在了他的右腿下面。當威利伸出手來,開始撫摩他的頭頂時,這條狗破碎的心中又重新獲得了一絲平靜。當然,這只是暫時的,而且只是一種幻覺,但並不意味著這不是一劑良藥。

「聽我說,公民穆特 ,」威利說,「開始了。東西開始消失了。它們會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只剩下些奇怪的東西,很久以前的小玩意兒,完全不是我所期待的樣子。倒不是說,我害怕了。也許有點遺憾,對於必須這麼早就離場感到有點惱火,但不至於像我原以為的那樣會嚇得拉褲子。準備好你的行李,朋友。我們要去離別之城了,那兒可沒有退路。你明白了嗎,骨頭先生?到現在為止,我說的這些你都聽懂了嗎?」

骨頭先生明白,他一直都聽得懂。

「我希望我能送你幾句金玉良言,」這個垂死的人接著說,「但我不能。有力的警句,簡短的箴言,波洛涅斯 的臨別贈言就是這樣。我沒有能力說出這種話。別借債,莫放債;小洞不補,大洞吃苦。我的腦子裡實在是太亂了,小骨頭,我胡扯和跑題的時候請你多擔待。似乎我的本性就有點迷糊。即使是現在,已經步入了陰暗的死亡之谷,我的思緒還是陷在黏稠的回憶當中。問題就出在這裡,閣下。滿腦子亂七八糟的雜物,積灰的地攤貨,從架子上溢出來的無用擺設。實際上,先生,可悲的是,我只是一頭腦容量只有丁點兒大的熊。

「作為證明,我給你講講奧德爾髮膠的回歸。這東西四十年前就從我生活中消失了,但現在,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天,它又突然跳回了我的腦海里。我渴望想到些深奧的東西,但我只能想到這種以假亂真的坊間傳聞,這個記憶屏幕上微不足道的光點。當我還是個小傢伙、小毛孩的時候,我媽媽就常常把它抹在我頭髮上。理髮店裡都有賣這個的,裝在一個乾淨的玻璃瓶里,那瓶子可真大呀。瓶嘴是黑色的,我記得,商標上畫著一個咧嘴傻笑的小男孩,一個有朝氣、有理想的小傻蛋,頭髮梳得油光發亮。那個獃子腦門上沒有一根亂翹的碎發,那個漂亮的小傢伙在這一點上毫不含糊。那時候我才五六歲,媽媽每天早上都給我抹那東西,希望我看上去像他的孿生兄弟。我現在還能聽見那髮膠倒出瓶子來的時候發出的咕嘰咕嘰的聲音。那是一種發白的半透明液體,摸起來黏糊糊的,我估計是一種兌了水的精液,但那時候誰懂這些呢?他們可能是靠雇十幾歲的小夥子對著水缸打飛機才能造出這種東西。在我們偉大的土地上,發財致富就是這麼回事。成本一美分,賣一美元,剩下的你自己去算吧。所以我那波蘭媽媽就把奧德爾髮膠抹在我頭皮上,把我不聽話的頭髮全部理順,之後把變得和那個欠揍小孩一模一樣的我送到學校去。我想要變成一個美國人,老天啊,可這種頭髮就說明我屬於某種我父母知道的他媽的什麼。

「在你崩潰和哭泣之前,我的朋友,容我再補充幾句。奧德爾是個假冒偽劣產品,一個騙局。與其說它可以讓頭髮變得柔順,不如說是把頭髮粘得平順。開始的一個小時,它看起來還挺管用,但是接著,等上午過去,那膠水就會變硬,慢慢地,我的頭髮就會變成一堆剛性的環氧電線,就像一個有彈性的金屬小帽似的夾在我的腦袋上。摸起來太奇怪了,我實在沒法不管它。當我的右手握著鉛筆,算著二加三、六減五的問題時,我的左手就會摸到我腦袋的北極去,在那個奇怪的表層戳戳挖挖。到了半下午,奧德爾髮膠已經完全乾透,所有水分都蒸發光了,每一縷被抹過髮膠的頭髮都會變成一根易碎的線。那就是我期待已久的時刻,這場鬧劇的最後一幕行將開始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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