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書 十

不,他的意思並不是說這是唯一的事。他甚至並未假裝說它可被理解,假裝說通過不斷地談論它就能找到其中的意義。不,這不是唯一的事,生活無論如何會繼續,假如不是所有人,至少對某些人是如此。然而,因為這是一件永遠無法被理解的事,他希望它能容忍他,作為一樣總是在開始之前到來的東西。如這句子所言:「這是它開始的地方。他獨自站在一間空房間里,開始哭泣。」

回到鯨魚腹中。

「耶和華的話臨到約拿……說,你起來往尼尼微大城去,向其中的居民呼喊……」

同樣在這命令中,約拿的故事和所有其他先知書里的故事不同。因為尼尼微人不是猶太人。約拿與其他神的使者不同,他並非被要求去向他自己的人民發言,而是向外國人。更糟的是,他們是他的人民的敵人。尼尼微是亞述的首都,是那時世上最強大的帝國。用那鴻書里的話說(那鴻書的預言被保存在與約拿的故事相同的捲軸上):「這流人血的城……充滿謊詐和強暴。」

「你起來,往尼尼微大城去。」神對約拿說。尼尼微在東面。約拿馬上去了西面,去了他施(即塔特蘇斯,在西班牙最遠端)。他不僅逃跑了,而且他到達了已知世界的極限。並不難理解這段旅程。想像一種類似的情形:叫一個猶太人在「二戰」時期進入德國,佈道反對民族社會主義黨人。這是種不可能的想法。

早在二世紀,一位猶太法學評論者指出,約拿上船後在海中自溺是為了以色列的利益,而並非為了從神的面前逃走。這是對《聖經》的政治解讀,基督教的詮釋者們很快用它來反對猶太人。比如,摩普綏提亞的狄奧多若 說約拿之所以被派往尼尼微,是因為猶太人拒絕聽信先知書,而約拿書是為了給這些「硬頸人民」一個教訓。然而,丟慈的盧伯 ,另一個基督教詮釋者(十二世紀)則聲稱,這位先知出於對人民的虔誠才拒絕了神的命令,因此神才沒有對約拿很生氣。這應和了拉比阿基巴的觀點,他說「約拿是嫉妒兒子(以色列)的榮耀,而非嫉妒父親(神)的榮耀」。

然而,約拿最終答應了去尼尼微城。但即使在他傳達訊息後,即使尼尼微人懺悔並改變了他們的行為,即使神寬恕了他們,我們依然知道「這事約拿大大不悅,且甚發怒」。這是愛國之怒。為什麼要寬恕以色列的敵人呢?正是在這時候,神給約拿上了書中最重要的一課——以隨後這個蓖麻的寓言。

「你這樣發怒合乎理嗎?」他問。於是約拿出城,到了尼尼微城的外圍,「要看看那城究竟如何」——暗示他仍然覺得尼尼微城仍有可能被毀滅,或者他希望尼尼微人會回到他們罪惡的生活,並引來對他們自身的懲罰。神準備了一棵蓖麻(一種植物)使約拿免受日晒之苦,「約拿因這棵蓖麻大大喜樂。」但次日黎明,神使這植物枯槁。炎熱的東風吹拂,烈日暴晒約拿的頭,「使他發昏,他就為自己求死,說『我死了比活著還好』」——先前他用過同樣的話,這說明這個寓言的信息與此書第一部分的信息相同。「神對約拿說,你因這棵蓖麻發怒合乎理嗎?他說,我發怒以至於死,都合乎理。耶和華說,這蓖麻不是你栽種的,也不是你培養的,一夜發生,一夜乾死,你尚且愛惜;何況這尼尼微大城,其中不能分辨左手右手的有十二萬多人,並有很多牲畜,我豈能不愛惜呢?」

這些罪人,這些異教徒——甚至屬於他們的這些牲畜——與希伯來人一樣都是神的造物。這是令人吃驚的全新觀念,尤其考慮到這故事的日期——公元前八世紀(赫拉克利特的時代)。但最終,這是拉比必須教授的事物之精華。假如真有什麼正義,這必定是每一個人的正義。沒有人可被排除在外,否則便沒有正義這樣東西。這結論無法迴避。這先知書中最短的一部,講述了約拿有趣甚至喜劇的故事,在禮拜儀式中卻佔據了中心位置:每一年猶太教的「彌補日」即贖罪日 都會在猶太會堂里朗讀,這是猶太人日曆上最神聖的日子。因為所有的事物,如同先前所言,都與所有其他事物相聯。而假如對萬物如此,對所有人也是如此。他沒有忘記約拿最後的話語:「我發怒以至於死,都合乎理。」但他還是發現自己在面前的紙頁上寫下了這些詞。假如對萬物如此,對所有人也是如此。

詞語押韻,即使它們之間沒有真正的聯繫,他也不由自主地把它們放在一起思考。房間和墳墓,墳墓和子宮,子宮和房間 。呼吸和死。還有組成「live」的字母可以重組為「evil」。他知道這不過是學生的把戲。然而令人吃驚的是,當他寫下「學生」這個詞時,他想起八九歲時的自己,想起當他發現自己能夠以這種方式玩弄詞語時、身體內部突然感受到的力量——就好像他偶然找到了一條通向真理的秘密途徑:隱藏在世界中心的絕對的、普遍的、不可動搖的真理。當然,以他學生時期的熱情,除英語外他並未考慮到語言的存在,偉大的巴別塔在學校生活之外的世界裡低語爭鬥。絕對的、不可動搖的真理怎麼會隨著語言的改變而改變呢?

儘管如此,並不能完全否認詞語押韻、詞語轉型的力量。魔術感猶在,儘管它無關對真理的追尋,這種魔術,這種詞語之間的呼應,在每種語言中同樣存在,儘管個別的組合方式各異。在每種語言的核心,都有一個由韻腳、諧音和多義組成的網路,每一樣都可作為一種橋樑,把世界截然相反、相互對照的各個方面連接在一起。於是,語言不僅僅是一系列個別事物的加總,其總和也不等於這個世界。更確切地說,語言的意思就如詞典中所言:它是一個無限複雜的有機體,其所有元素——細胞和肌肉,活細胞和骨骼,手指和體液——同時存在於世上,沒有一樣可以自己單獨存在。因為每個詞都由其他詞所定義,這意味著進入語言的任何部分就等於進入了語言的全部。於是,假如我們仿效萊布尼茲使用的術語的話,語言便是一個單子。(「因為既然全體是充實的,因而全部物質是連接的,既然在充實中所有的運動都按距離的比例對遠處形體發生影響,因而每一個形體都不僅受到與它相接觸的形體的影響,並以某種方式感受到這些形體中所發生的事件的影響,而且還以這些事物為媒介,感受到與它所直接接觸到的這些事物相接觸的事物的影響。所以,這種傳達一直達到一切遙遠的距離。因此一切物體都感受到宇宙中所發生的一切,因而觀看全體的人能夠在每一個物體中看到各處所發生的事,以至過去或未來所發生的事,在現在中觀察到在時間上和空間上甚為遙遠的事……但是一個靈魂只能在自身中看到清晰地表象於其中的東西,而不能一下發揮出它的全部奧秘,因為這些奧秘是趨於無窮的。」 )

於是,像A那樣作為學生把玩詞語,與其說是在尋找真理,不如說是在尋找以語言的方式顯現的世界。語言並非真理。它是我們存在於世的方式。把玩詞語只是在檢視思想起作用的方式,在思想意識到的時候反射出世界的一顆粒子。同樣地,世界不只是居於其中的事物的總和。它是事物關聯的無限複雜的網路。因為在詞語的諸多意義中,事物只在相互關聯時才呈現意義。「兩張臉相似,」帕斯卡爾寫道。「這本身並不有趣,但並排站在一起時他們的相似性令我們大笑。」臉為眼睛押韻,一如兩個詞為耳朵押韻。更進一步地說,A會聲稱人們生活中的各種事件同樣有可能押韻。一個年輕人在巴黎租了一間房間,然後發現他的父親曾在戰爭期間躲在同一間房間里。如果把這兩個事件分開考慮,那麼對其中任何一件事都沒什麼可說的。但把它們放在一起看時,它們創造出的韻腳就改變了每個事件的現實。就如同兩個物件,當彼此接近時,會產生電磁力,這電磁力不但影響兩者的分子結構,而且同時影響了它們之間的距離,就好像連環境都改變了,因此兩個(或更多)押韻的事件會在世上建立一種聯繫,通過廣闊的全體經驗增加一個節點。

這類聯繫在文學作品中很普遍(回到那個論點),但人們傾向於在現實中對它們視而不見——因為世界太大,而人的生命太渺小。只有少數時候當人們碰巧瞥見世界的韻腳,心靈才會跳出自身作為一座連接時間和空間、視覺和記憶的橋樑。但不只是韻腳,還有更多。存在的語法包括了語言本身的所有修辭:明喻、暗喻、換喻、提喻——因此在世上遇見的每樣事物實際上是許多事物,它們又接著轉化為許多其他事物,取決於這些事物與什麼相鄰,被什麼包含,或者脫離於什麼。經常地,類比的第二項會丟失。它可能被忘記,或者被埋在潛意識裡,或者不知怎麼就想不起來。普魯斯特在他小說的一個重要段落中寫道:「往事隱匿在智力範圍之外,在智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在某個我們根本意想不到的物質對象(對這個物體所激起的反應)之中。這一物體,我們能在死亡來臨之前遇到它,抑或永遠都不能遇到它,純粹出於偶然。 」所有人都以一種或另一種方式經歷過忘卻的奇妙感覺,那是丟失項的神秘力量。一個人會說,我走進那間房間,有一種最奇怪的感覺,彷彿我以前到過那兒,儘管我根本想不起來了。在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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