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書 六

《記憶之書》。第七冊。

對約拿書的最初評論。

相對於其他預言書,人們會立刻被它的與眾不同所打動。這簡短的作品,唯一一個以第三人稱書寫的段落,比《聖經》里的任何其他段落都更像一個關於孤獨的故事,然而,它彷彿從外部講述,就好像通過投身於孤獨的黑暗,這個「我」從自身消失了。因此,它無法講述自己,除非作為另一個。一如蘭波的句子:「我是另一個人。 」

約拿不僅不願說話(比如,像耶利米那樣),而且他實際上拒絕說話。「耶和華的話臨到約拿……約拿卻起來逃往他施去躲避耶和華。」

約拿逃了。他給錢上了船。海中起了大風,水手害怕他們會被淹死。每個人都祈求各自得救。但是約拿「已下到底艙躺卧沉睡」。沉睡,於是,作為一種從這世界終極的撤回。沉睡作為孤獨的圖景。奧勃洛莫夫蜷在沙發上,夢見自己回到了母親子宮。約拿在船的腹中。約拿在鯨魚腹中。

船長發現了約拿,要他對神祈求。同時,水手開始抽籤,來看他們中的誰應該對這場風暴負責,「……簽臨到了約拿頭上。

「他對他們說:你們將我抬起來,拋在海中,海就平靜了。我知道你們遭這大風是因我的緣故。

「然而這些人竭力盪槳,要把船攏岸,卻是不能。因為海浪越發向他們翻騰……

「他們遂將約拿抬起,拋在海中,海的狂浪就平息了。」

儘管存在關於鯨魚的流行神話,那條把約拿吞下去的鯨魚卻絕不是毀滅代理人。這條魚拯救了他,使他免於在海里淹死。「諸水環繞我,幾乎淹沒我的靈魂;深淵圍住我,海草纏繞我的頭。」在那和沉默一樣深的孤獨深處,似乎拒絕說話就等於拒絕面對另一個人(「約拿卻起來逃往他施去躲避耶和華」)——也就是說:尋找孤獨的人尋找沉默;不說話的人是孤獨的;孤獨,直到死——約拿遇見了死亡的黑暗。我們被告知「約拿在魚腹中三日三夜」,而在別處,在光明篇 中的一章,我們被告知「『三日三夜』是指人進入墳墓之後腹部裂開前的那三天」。而當魚把約拿吐在旱地上時,約拿重獲了生命,就好像他在魚腹中看見的死亡是新生活的一種準備,一種已然越過死亡的生活,因此是最終可以說話的生活。因為死亡已把他嚇得張開了嘴。「我遭遇患難求告耶和華,你就應允我;從陰間的深處呼求,我就俯聽我的聲音。」在死亡孤獨的黑暗中,舌頭終於鬆動了,而在它開始講話的那一刻,就有了答案。而即使沒有答案,這個人也開始了講話。

先知。假的先知:講未來的事,並非源於知識,而源於直覺。真的先知知道。假的先知猜測。

這是約拿最大的問題。假如他說出神的訊息,告訴尼尼微人他們將在四十天後因邪惡而被毀滅,他確信他們會懺悔,並因此被寬恕。因為他知道神是「有憐憫、不輕易發怒、有豐盛的慈愛的」。

「於是尼尼微人信服神,便宣告禁食,從最大的到至小的都穿麻衣。」

而假如尼尼微人被寬恕,這是否說明約拿的預言不正確呢?那麼,他不就成了一位假先知了嗎?因此,這就是本書核心處的悖論:預言唯有不被說出,才能保持正確。但因此,也就當然沒有了預言,約拿也將不再是個先知。但根本沒有先知總比做一個假先知好。「耶和華啊,現在求你取我的命吧!因為我死了比活著還好。」

於是,約拿保持了沉默。於是,約拿從耶和華的面前跑開,去面對海難的宿命。那就是說,個體的海難。

因果關係的免除。

A想起童年時代的一個瞬間(十二三歲時)。一個11月的下午,他和朋友D在漫無目的地遊盪。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但在他們每個人心裡,在那時刻,卻有一種無限可能性的感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又或者人們可以說,實際上正是這種對於可能性的意識正在發生。

那個下午,當他們在寒冷陰鬱的空氣中行走時,A突然停了下來,向他的朋友宣布:一年後的今天,有些非同尋常的事將發生在我們身上,這些事將永遠改變我們的生活。

那年過去了,在約定的那一天,並沒有非同尋常的事情發生。A向D解釋道:沒關係;重要的事將在明年發生。當第二年又到來時,同樣的事發生了:沒有任何事發生。但A和D並不氣餒。在高中時代的每一年,他們繼續紀念那一天。並非以儀式慶祝,而是僅僅告知一下。比如說,在學校走廊里相互遇見時打個招呼:星期六就是那天。他們並非仍然期待有奇蹟發生。而是,更有趣地,這些年來他們已經喜歡上了這預言的記憶。

不計後果的未來,尚未發生之事的神秘:這,他認識道,同樣可以保存在記憶里。而有時候他會突然覺得:這個他二十年前所做的、預見了非同尋常之事的、盲目的青春期預言,實際上本身就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心靈快樂地躍入未知。因為事實是:許多年過去了。而仍然,在每年11月尾,他發現自己依舊記得那一天。

預言。真正的預言。如同卡桑德拉 ,從她孤獨的洞穴中說話。一如在這女人的聲音里。

未來從她的嘴唇落向現在,每件事都確鑿無疑將會發生,而永遠不被相信是她的命運。這個瘋女人,是普里阿摩斯 的女兒:「那隻不祥的鳥發出的尖叫」「……哀鳴聲/駭然爆發,當她咀嚼月桂樹葉時/不時地,像那黑色的斯芬克斯,/湧起謎樣歌曲的滿潮。」(萊柯夫隆的《卡桑德拉》;1806年羅伊斯頓譯)。要講述未來就是用一種永遠在它自身之前的語言,將尚未發生之事託付給過去,給一個永遠落後於自身的「已經」,而在言行間的空隙里,詞復一詞,開始有裂縫,而要人們思索這樣的空虛無論多久都會覺得暈眩,覺得自己正墜入深淵。

A記得1974年在巴黎時感覺到的興奮,當時他發現了萊柯夫隆(約公元前300年)寫的一千七百多行詩,詩歌是特洛伊城陷落前卡桑德拉在獄中的亂語獨白。他通過Q的一個法語譯本讀到了這首詩,Q是個和他一樣年紀的作家(二十四歲)。三年之後,當他在貢德大街的一家咖啡館與Q碰面時,他問他是否知道這首詩有沒有英譯本。Q自己並不閱讀或講英文,但他說有,他聽說過,是十九世紀初某個羅伊斯頓男爵翻譯的。1974年夏天,當A回到紐約時,他去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尋找這本書。很令他驚訝的是,他找到了。《卡桑德拉》,譯自萊柯夫隆的希臘原文,評註本;劍橋大學出版社,1806年。

這本譯作是羅伊斯頓男爵筆下的唯一一件重要作品。他完成翻譯時還是劍橋的在讀大學生,他以豪華私藏版的形式自費出版了這首詩。畢業後,他繼續進行傳統的歐洲旅行。由於法國拿破崙之亂,他沒有去南方——那本該是像他這樣趣味的年輕人的慣常路線——而是向北而行,去斯堪的納維亞國家,1808年,當他穿越波羅的海充滿危險的水域時,於俄羅斯海岸邊在一次船難中溺亡。當時他只有二十四歲。

萊柯夫隆:「晦澀。」在他晦澀難懂、令人迷惑的詩中,一切均未命名,一切都成了對其他東西的指涉。人們很快就迷失在它相互聯繫的迷宮裡,然而人們會繼續讀下去,被卡桑德拉聲音的力量推動。這首詩是言語的噴涌,呼吸的火焰,它被火吞噬,在意義的邊緣抹去了自己。「卡桑德拉的詞語,」A的一位朋友這麼說(B:有趣的是,在一次講座上,關於荷爾德林的詩歌——一首他用來和卡桑德拉的演講作比較的詩),「這無法簡化的符號——符號 ——一個超越理解的詞,卡桑德拉的詞,從這個詞里沒有教訓可以吸取,一個詞,每次被說出,只為了什麼都不說……」

通讀羅伊斯頓的翻譯後,A意識到在那次海難中失去了一個偉大的天才。羅伊斯頓的英文以這樣一種狂暴、靈活、雜技般的構詞法滾滾而來,以至於讀這首詩就等於感覺自己被困在卡桑德拉的口中。

第240行 一個詛咒!他們在天堂有個詛咒!

不久他們的船帆將被展開,而在他們手中

有力的船槳顫動著劈開退潮的海浪;

當歌曲、頌歌和讚美詩歡唱

吸引面色紅潤的神 ,面對他必須起身,

阿波羅的特爾斐聖祠中充滿煙霧

巨大災難的煙霧:愉悅的人們會聽見

俄諾克斯 :在那兒,高懸的蠟燭光芒

閃現在令人敬畏的酒宴上,而前方

這野蠻人在玉米地里奔跑

瘋狂地破壞,以求葡萄藤彼此纏繞

他強壯的力量,把他們推向大地。

第426行 ……隨後希臘

因為這一宗罪,對,因為這宗罪,應該哭泣

無數的子民:沒有骨灰瓮,只有岩石

裝運他們的屍骨;入土為安時沒有朋友在旁

揮灑祭奠死者的暗色酒;

一個名字,一種呼吸,一個空的聲音留下,

不結果實的大理石被苦澀的淚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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