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書 五

對「光芒」一詞的簡要評論。

當他把孩子的照片給好朋友R,一個在阿姆斯特丹住了八年的美國詩人看時,他第一次聽見這個詞被用在與他兒子相關的場合。那個晚上他們在酒吧喝酒,被一大群身體和喧鬧的音樂包圍著。A從錢包里抽出這張快照遞給R看,R端詳了這張照片很長時間。隨後他轉向A,微醉,聲音帶著強烈的感情說道:「他和提圖斯有著同樣的光芒。」

大約一年之後,就在《阿納托爾之墓》發表在《巴黎評論》後不久,A碰巧拜訪了R。R(變得極其喜歡A的兒子)向A解釋道:「今天在我身上發生了一件特別的事。我在一家書店裡翻閱雜誌,碰巧打開了《巴黎評論》,看見一幅馬拉美兒子的照片。有一秒鐘,我覺得那是你的兒子。這種相似性真叫人震驚。」

A答道:「但那些是我翻譯的。是我讓他們用了這張照片。你不知道這個嗎?」

然後R說:「我根本沒想那麼多。那張照片令我那樣吃驚,我合上了雜誌。我把它放回到書架上,隨後走出書店。」

他的外祖父又活了兩三個星期。A回到正對著哥倫布轉盤的公寓,他的兒子如今脫離了危險,他的婚姻則陷入了永久性的停滯。對他而言,這些日子很有可能是所有日子裡最糟糕的。他無法工作,他不能思考。他開始怠慢自己,只吃垃圾食品(速凍食品,披薩,外賣中式麵條),對公寓放任自流:臟衣服亂扔在卧室角落,沒有洗的碗碟堆在廚房水槽中。躺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看著電視里的老電影,讀二流偵探小說。他不和任何朋友聯繫。唯一他打過電話的人——一個十八歲時他在巴黎結識的女孩——搬到了科羅拉多。

一天晚上,他一時興起,出門去空蕩蕩的西50街街區遊盪,並走進了一家無上裝酒吧。當他坐在桌邊喝著啤酒時,他突然發現自己身邊正坐著一位年輕的性感裸女。她靠向他,向他描述假如他願意付錢去「後室」、她將為他做的所有淫事。她的策略是如此直接而有趣,以至於他最終答應了她的提議。他們決定,主打項目將是她為他口交,因為她聲稱對這項活動很有天賦。而實際上,她投入其中的熱情實在令他驚訝。過了一會兒,當他在她口中達到高潮、大量精液不斷抽動著噴涌而出時,他在那刻看見了這幅一直在他身體裡面閃耀的圖景:每一次射精都包含了數十億的精子細胞——大致與全世界的人類一樣多——這意味著:每個人自己擁有全世界的潛力。而將會發生什麼、它會不會發生,都充滿了無數可能性:白痴和天才、美麗的和殘缺的、聖人、緊張性精神症患者、小偷、證券經紀人和冒險藝術家。因此,每個人就是整個世界,在基因里懷有全人類的記憶。或者,一如萊布尼茲所言:「每一樣活物都是宇宙的一面永恆的活的鏡子。」因為事實是,我們都來自宇宙無限虛空第一次爆炸所形成的東西。在那一刻,當他的陰莖在如今他已忘了名字的裸體女人的嘴裡勃起時,他也這麼對自己說。他想:無法再分的單子 。隨後,彷彿最終明白了,他想到了大約三年之前,在他妻子身體里奮勇前進的秘密微小細胞變成了他的兒子。

除此之外什麼事也沒發生。他了無生氣。他為盛夏酷暑所苦。他就像晚年的奧勃洛莫夫 一樣蜷在沙發上,除非不得已一動也不動。

A外公的公寓里安裝了有線電視,頻道比A知道的都多。每當他打開電視,似乎總有一場棒球比賽正在進行。他不但可以追看紐約洋基隊和大都會隊的比賽,而且還可以看到波士頓紅襪隊、費城費城人隊和亞特蘭大勇士隊。更不用提在下午常常會有的小獎賞:比如日本職業棒球聯盟的比賽(他尤其喜歡比賽過程中不停的鼓聲),或者,更奇怪些的,來自長島的小錦標聯賽。他沉浸在這些比賽中,感覺自己的心正努力進入一個純凈的領域。雖然賽場激動人心,但棒球給了他一幅不變的圖景,於是他的心靈可以休憩,可以在其庇護下對抗世間的紛擾。

他的整個童年時期都在打棒球。從3月初第一個泥濘的日子起,到10月底最後一個刺骨的下午。他打得很好,幾乎有一種迷戀般的熱愛。這運動不僅使他感覺到自身的種種可能性,使他相信自己在他人眼中並非毫無希望,而且把他從童年初期的孤獨處境中拉了出來。它使他融入了他人的世界,但同時又可以對此秘而不宣。棒球是一個充滿幻想潛力的領域。他總是幻想著,把自己投射在紐約巨人隊的隊服里,在保羅球場跑到三壘的位置,廣播中提及他名字時人群掌聲雷動。日復一日,放學後他會把一個網球擲向他家房子的台階,假裝每個姿勢都是在他腦中展開的世界巡迴賽的一部分。總是會到九局下半時兩人出局,一人在本壘,巨人隊落後一分。他總是擊球員,總是打出致勝的本壘打。

在外公的公寓里度過那些漫長的夏日時光後,他開始明白,棒球的力量對於他而言就是記憶的力量。兩種意義上的「記憶」:作為回憶自己生活的催化劑,以及作為整理過去歲月的一種人為結構。比如說,1960年是肯尼迪當選總統的那年;也是A參加成人禮的年份,標誌著他進入成年的年份。但是提及1960年時首先躍入腦中的圖景卻是比爾·馬佐洛斯基在世界巡迴賽中戰勝洋基隊的那記本壘打。他依舊記得球高飛出福布斯球場圍欄的情景——那高高的、深色的圍欄,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白色數字——而回憶那一刻的感覺,那種突如其來的、震撼人心的瞬間愉悅,他得以「再進入」他自身的過去,站在那個否則便會失去的世界裡。

他在一本書里讀到:自從1893年(他外公出生前一年)投手丘後移十英尺以來,場地的形狀就沒再變過。這鑽石形狀是我們意識的一部分。它由白線、綠草和褐土構成的質樸幾何圖形與星星和條紋一樣常見。相較於這世紀美國生活的所有其他東西而言,棒球一直沒有改變過。除了一些微小的變化(人工草皮、指定打擊手)之外,今天的棒球比賽與韋·威利·基勒和原巴爾的摩金鶯隊那時的比賽並無二致:照片里那些早已死去的年輕人,留著翹八字鬍,擺著英雄般的姿勢。

今天發生的事只是昨天發生的事的一個變體。昨天回應著今天,而明天會預示著明年發生的事。職業棒球的過去完好無缺。每場比賽都有記錄,每次擊打、失誤、四壞球上壘都有統計數據。人們可以相互衡量表現,比較球員和球隊,談論那些死去的人,彷彿他們仍然活著一樣。孩子參加棒球比賽就是同時想像作為成人蔘賽,而這幻想的力量存在於哪怕最非正式的比賽中。A思忖,在他的童年時代有多少小時被用來試圖模仿斯坦·穆西爾的擊球站姿(雙腳併攏,膝蓋彎曲,背弓成一個繃緊的曲線板狀)或威利·梅斯的腰帶處接球法。相反地,對於那些長大成為職業選手的人們而言,他們會意識到自己實現了童年時代的夢想——實際上,是被支付薪水繼續做孩子。這些夢想的深度同樣沒有減少。在他的猶太童年時期,A記得曾把逾越節家宴的最後幾個詞「明年耶路撒冷見」,誤作為總是帶著希望的對受挫狂熱的節制,「等到明年」,彷彿一方是對另一方的評論:贏得錦標便是進入了應許之地。棒球不知為何在他心中與宗教經驗糾結在一起。

就在那時,當A開始陷入棒球的流沙地時,瑟曼·芒森 死了。A注意到芒森是盧·賈里格之後的第一任洋基隊隊長,而他的外祖母死於盧·賈里格症,以及就在芒森死後不久,他的外祖父也很快去世了。

報紙上滿是關於這位捕手的文章。A一直很崇拜芒森在場上的表現:快速擊向右外野的一壘安打,粗短的身體在壘邊嘎嚓作響,在場上比賽時似乎消耗著他的那種怒氣。如今A著手與孩子一起了解芒森的事迹,以及他與自己亢進的兒子間曾有過的煩惱。一切好像都在重複自身。現實是一個套盒,一系列無限的盒子套盒子。因為又一次,在最不可能的地方,主題重現了:缺席父親的詛咒。好像芒森自己才是唯一一個有能力使這小男孩平靜下來的人。不管何時只要他在家,男孩的哭聲便停止,他的狂亂便減弱。當時芒森正學習如何駕駛飛機以便在棒球賽季中更經常地回家與兒子待在一起,而正是飛機殺死了他。

不可避免地,A對於棒球的記憶與對外公的記憶聯繫在一起。是外公帶他去看了第一場比賽,告訴他關於老運動員的故事,讓他明白棒球既是用來看的,也是用來聊的。小時候,A常常被放在57街的辦公室里,在打字機和計算器邊玩耍,直到外公下班,然後和他一起沿著百老匯悠閑散步。他們照例在某個遊戲廳打幾輪撲克里諾 ,吃頓便餐,然後乘地鐵——去一個城市棒球公園。如今,外公垂死之時,他們繼續談論棒球。這是一個他們依舊可以平起平坐的主題。每次來醫院探訪,A會買一份《紐約郵報》,然後坐在老人床邊,為他讀前一天的比賽新聞。這是他與外部世界最後的聯繫,這是一系列他能夠閉著眼睛理解的、無痛苦的編碼消息。任何其他東西都會顯得難以承受。

臨終前,外公用幾乎發不出聲音的嗓音告訴他,他已經開始回憶他的生活。他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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