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書 三

《記憶之書》。第四冊。

數頁留白。隨後是大量插畫。家庭舊照,有他的每個家庭成員,追溯到儘可能多的世代。極細心地看著這些。

隨後,幾組複製品,從倫勃朗畫自己的兒子提圖斯開始。要包括所有這些:從1650年小男孩的樣子(金髮,紅色皮帽)到1655年提圖斯「在上課時苦思」(在書桌前沉思,圓規從左手垂下,右手拇指撐著下巴)到1658年的提圖斯(十七歲,奇特的紅帽,以及,如一位評論家所言,「這位藝術家以一種通常只在畫自畫像時才有的洞察力畫了他的兒子」。)到最後一張現存的提圖斯油畫,出自十七世紀六十年代早期:「這張臉如同被疾病所毀壞的柔弱老者的臉。當然,我們帶著後知之明看著它——我們知道提圖斯會比他的父親先死……」

隨後是掛在倫敦國家肖像館裡的1602年沃爾特·雷利爵士和他八歲兒子沃特的肖像畫(藝術家未知)。要注意:他們倆姿勢的詭異的相似性。父親和兒子都面向前方,左手叉腰,右腳以四十五度的角度伸出,左腳向前,男孩臉上嚴肅的堅定和父親自信而傲慢的神情如出一轍。要記得:當雷利在倫敦塔(1618年)被監禁了十三年後獲釋、踏上赴蓋亞那命定的旅程清洗聲名之時,沃特和他在一起。要記得沃特領導了一次不計後果的針對西班牙人的軍事進攻,並死於叢林。雷利對他的妻子說:「現在我才知道了悲傷是什麼意思。」就這樣,他回到英格蘭,讓國王砍下了他的頭。

隨後是更多照片,或許要幾打:馬拉美的兒子,阿納托爾;安妮·弗蘭克(「這張照片里的我就像我平常的樣子。當然,我本會有機會去好萊塢。但現在,偏巧我看起來總是不一樣」);穆爾;柬埔寨的孩子們;亞特蘭大的孩子們。死去的孩子們。會消失的孩子們,死去的孩子們。希姆萊 說:「我決定消滅地球表面的每一個猶太兒童。」只有照片。因為,在某個點,詞語會教人斷定不再可能說話。因為這些照片是無法形容的。

他把成年生活中的大部分時間用來在城市遊走,其中不少在國外。他曾用成年生活中的更多時間俯身於一小塊長方形的木頭之上,全神貫注於一張更小的長方形白紙。他曾用成年生活中的更多時間站起、坐下、來回地走。這些是已知世界的界限。他聽著。當他聽見一些什麼,他就開始再次聽。然後他等待著。他觀察並等待著。然後當他開始看見一些什麼,他就再次觀察和等待。這些是已知世界的界限。

這間房間。簡略提及這間房間,以及/或者潛藏其中的危險。一如在這畫面中:荷爾德林在他的房間里。

要喚醒這些記憶:那趟神秘的三個月的徒步旅行,獨自一人翻越中央高原 的群山,手指緊扣著口袋裡的手槍;從波爾多到斯圖加特(數百英里)的旅程,就在1802年他第一次精神崩潰之後。

「親愛的朋友……我好久沒有給你寫信了,在這段時間裡我去了法國,看見了悲傷孤獨的人間;法國南部的牧羊男女和特別的美人兒,男人和女人,在政治的不確定性和飢餓的恐懼下成長……強有力的元素,天堂之火和人民的沉默,他們的自然生活,他們的局限性和他們的滿足,不斷令我感動,就像人們談論英雄時說的那樣,我也可以說阿波羅打動了我。」

到達斯圖加特後,「死一般慘白,極度消瘦,眼神空洞渙散,長發留須,穿得像個乞丐」,他站在他的朋友馬蒂生面前,只說出了一個詞:「荷爾德林。」六個月後,他心愛的蘇賽特死了。1806年,精神分裂,在此後的三十六年,他的大半生中,他獨自一人住在齊默爾為他建造的塔樓里,圖賓根木匠齊默爾——zimmer,在德文里的意思是房間。

致齊默爾

人生的軌跡千差萬別,

好似道路形形色色,

好似山脈逶迤曲折,

我們這裡缺少的,

上帝那兒會補充,

用和諧、寧靜與永恆的報酬。

在荷爾德林彌留的日子裡,一位到塔樓來的訪客提及了蘇賽特的名字。詩人回答道:「哦,我的第奧逖瑪。別對我說起我的第奧逖瑪。她為我生養了十三個兒子。一個是教皇,另一個是蘇丹,第三個是沙皇……」然後他說:「你知道她怎麼了嗎?她瘋了,真的,瘋了,瘋了,瘋了。」

在那些年裡,據說荷爾德林很少外出。當他真的離開房間時,只是為了在鄉間漫無目的地散步,在口袋裡裝滿石頭,採摘花朵,隨後又將之撕成碎片。在鎮上,學生們嘲笑他,每當他接近孩子們、向他們打招呼時,他們總害怕得四散而逃。最後,他的腦子變得如此糊塗,開始叫自己不同的名字——斯伽迪內利,基雅呂西梅諾 ——有一次,一位訪客慢慢離開他房間時,他指給他看門的方向,並舉起一個手指警告道:「我是主耶和華。」

近年來,人們對荷爾德林在那房間里的生活有了新的猜測。有人主張荷爾德林的瘋癲是假裝的,是為了回應法國大革命後瀰漫在德國的可笑的政治反應,詩人選擇了避世。可以說,他是在塔樓里過著一種地下生活。根據這種理論,所有荷爾德林瘋癲的寫作(1806年至1843年)實際上都是以一種秘密的、革命性的編碼構成的。甚至還有一出從這個想法發展而來的戲劇。在那齣戲的最後一幕,年輕的馬克思去塔樓看望荷爾德林。從這次相遇我們可以推定,正是這位年長垂死的詩人啟發馬克思寫了《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假如真的如此,那麼荷爾德林將不僅是十九世紀最偉大的德國詩人,而且是政治思想史的中心人物:在黑格爾和馬克思之間的聯繫。因為有記錄表明年輕時代的荷爾德林和黑格爾是朋友。在圖賓根的神學院,他們曾是同學。

然而,諸如此類的猜測,實在讓A覺得厭煩。他覺得接受荷爾德林在這房間里並無困難。他甚至可以進一步說,荷爾德林在其他任何地方或許都活不下去。要不是齊默爾的慷慨和善良,荷爾德林的生命有可能會早早告終。退守到一間房間並不意味著他缺乏眼光。發瘋並不意味著他變得愚鈍。很有可能,正是這房間使荷爾德林重獲生機,正是這房間交還給他尚存的餘生。一如傑羅姆評論《約拿書》時,對約拿在鯨魚肚中那段所做的註解:「你會注意到,你想到的約拿最好的下場,便是他的安全。」

「人的影像生有雙目 ,」在那房間生活的第一年裡,荷爾德林寫道,「明月秉有輝光。俄狄浦斯王擁有一目或已逾分。他的人之苦難,無法描繪,無以言表。一旦戲劇表現這樣一個人物,苦難油然而生。當此刻我懷念著你,苦難於我意味著什麼?當溪流將我裹挾至亞細亞般綿延的某處盡頭。無疑,俄狄浦斯飽受著這苦難。無疑事實如此。是否赫拉克勒斯也曾苦難?毫無疑問……赫拉克勒斯同諸神干戈相向,就是苦難。分享這些被生命嫉妒的不朽,也是一種苦難。而當一個人被太陽斑所覆蓋,被些許斑點徹底覆蓋,更是一種苦難!這是艷陽的作為:太陽升舉萬物。光芒的魅力猶如玫瑰般引領著少年人的道路。俄狄浦斯承受的苦難,看上去恰如一個窮人悲嘆他丟失了什麼。哦,拉伊俄斯之子,希臘大地上窮困的異鄉人!生即是死,死亦是一種生。」

這間房間。對如上所述的反駁。或者:在這房間里的理由。

《記憶之書》。第五冊。

在他父親去世後兩個月(1979年1月),A的婚姻崩潰了。問題已然存在一段時間,而最終他們決定分開。如果說對他而言接受這分居、為此痛苦、並理解這無可避免是一回事,那麼對他而言,吞下此後的苦果——與他的兒子分離——則完全是另一回事。想到這點,他就覺得無法忍受。

早春,他搬進了在瓦里克街的房間。此後的幾個月,他往返於那房間和達奇斯郡他與妻子曾共度此前三年的房子之間。周中,隻身在城裡;周末,去一百多英里外的鄉村,在那兒,他睡在如今是他前工作室的那間房間里,和兩歲不到的兒子玩耍,讀給他聽那個年代的寶書:《我們走,卡車》《賣帽子》《鵝媽媽》。

在他搬進瓦里克街的房間後不久,六歲大的伊坦·帕茨從同一街區的馬路上消失了。A去任何地方,都會看見一張男孩的照片(燈柱上,商店櫥窗里,空白的磚牆上),上面有大字標題:失蹤兒童。因為這孩子的臉和他自己孩子的臉並無明顯差別(甚至即使有差別,也並不要緊),每次他看見照片上的臉,都會讓他想起自己的兒子——和同樣的措辭:失蹤兒童。一天早晨,伊坦·帕茨由母親送下樓等校車(漫長的公車司機罷工後的第一天,而這男孩渴望自己完成這件小事,以做出小小的獨立的姿態),然後就此不見了。不管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沒有任何痕迹。他也許被綁架了,也許被謀殺了,或者他只是自己走開了,在一個沒有人能看見的地方死去。唯一可以確信的是他消失了——彷彿從地球表面蒸發。報紙對這個故事大肆報道(採訪父母,採訪負責此案的偵探,關於這男孩性格的文章:他喜歡玩什麼遊戲,他喜歡吃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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