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隱形人的畫像 七

他喜歡那些聰明的小把戲,對能在自己的遊戲里智取全世界的能力引以為豪。在生活最微小層面的小家子氣,既荒謬又令人沮喪。開車的時候,他總是把里程錶斷開,偽造里程數以保證自己得到一個更好的賣價。在家裡,他總會自己做修補工作,而不僱用專業人員。因為他對機械有一種天賦並知道事物運作的原理,他會走古怪的捷徑,使用在手頭的隨便什麼材料,採用魯比·戈德堡 法解決機械和電路問題——而不是花錢用正確的方法去做。

他對永久性的解決方案從來不感興趣。他繼續東修西補,這兒一點,那兒一點,永不讓他的船沉沒,但也一直不給它機會浮起來。

他衣著風格:好像落後了時代二十年。從折扣店貨架上買來的人造革套裝;從地下室廉價品箱子里弄來的無盒裝的鞋。這不僅是他吝嗇的證據,漠視時尚也使他更像一個不怎麼存在於這世界的人。他穿的衣服好像是孤獨的一種表達,一種確認缺席的具體方式。儘管他甚為富裕,有能力買他想要的東西,他看起來卻像一個窮人,一個剛從農場里出來的鄉巴佬。

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這稍微改變了一點點。重新成為單身漢很可能令他感到震驚:他意識到假如他想擁有任何形式的社交生活,他就不得不使自己像樣一些。並不是說他出門買了昂貴的衣服,但至少他衣櫥的基調改變了:沉悶的褐色和灰色由亮色所取代,過時的風格讓位於更艷麗更時髦的形象。格子長褲,白鞋,黃色高領毛衣,大搭扣的靴子。但儘管做出了這些努力,他穿這些衣服的時候看起來從不自然。它們不是他個性的組成部分。它令你想到由父母打扮的小男孩。

考慮到他與金錢的古怪關係(他對財富的渴望,對花錢的無能),他在窮人中謀生不知怎麼倒也合適。與他們相比,他擁有巨大的財富。然而,在幾乎一無所有的人們中間過日子,他就能一直看到一幅世上他最害怕的圖景:沒有錢。這使他意識到錢的重要性。他不覺得自己吝嗇——而是敏感,一個知道美元價值的人。他不得不保持警覺。這是唯一一樣把他和貧窮的噩夢隔開的東西。

生意處於巔峰期時,他和兄弟們擁有近百棟房子。他們的地盤是北新澤西可怕的工業區——紐瓦克的澤西市——幾乎他們所有的租客都是黑人。有人說是「貧民窟房東」,但在這件事上這不是個準確或公平的描述。從任何意義上說,他都不是個缺席的房東。他在那兒,他投入的時間之多,哪怕最有原則的員工都會想去罷工。

這工作永遠需要同時應對諸多局面。有房屋的買賣,設備的購置和維修,好幾個修理團隊的管理,租借公寓,監督監管人,聽取租戶的投訴,處理房屋檢查員的來訪,與水電公司的經常聯絡,更不用說要經常去法庭——作為原告和被告都有——起訴欠租,回應違規。所有的事情總是同時發生,同一時間總會有來自十幾個不同方向的攻擊,而只有一個從容應付事務的人不可能搞得定。在任何一天,都不可能做完所有必須做的事。你並非因為完成了工作而回家,而僅僅因為時間已晚而你把時間都用完了。次日所有的麻煩會等著你——還會有些新麻煩。沒完沒了。十五年里,他只休過兩次假。

他對租戶們心腸很軟——允許他們遲付租金,送衣服給他們的孩子,幫助他們找工作——而他們信任他。老人們,因為害怕遭劫,會把他們最值錢的東西交給他,存在他辦公室的保險箱里。在所有的兄弟中,他是人們有麻煩就會去找的那個。沒有人叫他奧斯特先生。他一直是山姆先生。

在他死後我打掃屋子時,我在一個廚房抽屜底下碰巧找到了這封信。在我找到的所有東西里,我最高興的就是找回了這個。它以某種方式把賬做平了,在任何我的腦子偏離事實太遠的時候,它給了我活生生的證明。這封信是寫給「山姆先生」的,筆跡幾乎難以辨認。

1976年4月19日

親愛的山姆,

我知道你收到我的信會大吃一驚。或許首先我最好向你介紹一下我的自己 。我是納什夫人。我是阿爾伯特·格魯佛的嫂子——格魯佛夫人和阿爾伯特住在澤西市松樹街285號很久,班克斯夫人也是我的姐姐。無論,如何 。如果你記得。

你安排好為我的孩子們找一間公寓,我住在約翰斯頓大道327號,就在我姐姐格魯佛夫婦屋子的轉角邊。

不管怎樣我搬走的時候欠了四十美元的租金。這是在1964年但我沒有賺到我欠的這莊重的債 。所以現在,我來還你的錢。感謝你在那時候對我和我的孩子們這麼好。我多麼感激你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我希望你能夠回憶回 那個時候。所以我從來沒有忘記你。

大約三周之前,我打電話到辦公室但那時不在。希望上帝保佑你。我很少到澤西市來如果我來我會來看你。

不管怎樣我很高興現在來還這筆債。先這樣吧。

真誠地,

JB·納什夫人

還是孩子的時候,我有時會跟他一個個去收租。我太年幼以至於不能理解所看到的東西,但我記得它給我的印象,彷彿正因為我不理解,對這些經驗的原始感知直接進入了我,直到今天它們還在,就像扎入拇指的刺一樣直接。

木屋的過道陰暗而荒涼。每扇門背後,都有一群孩子在光禿禿的公寓里玩耍;都有一個母親在熨衣板前彎著腰,總是悶悶不樂,工作過度,疲倦不堪。最鮮活的是氣味,就好像貧窮不僅僅是缺少金錢,更是一種生理感覺,一種侵入你大腦的惡臭,令人無法思考。每次我和父親走進一幢房子,我都會屏住氣,不敢呼吸,就好像那氣味會來傷害我一樣。每個人總很高興遇見山姆先生的兒子。人們給了我不計其數的微笑,還有很多人會來拍拍我的頭。

有一次,當我稍微長大些時,我記得和他一同驅車在澤西市的一條街上,看見一個男孩穿著一件T恤,我幾個月前也穿過但現在穿不下了。這是件非常容易辨別的T恤,有特別的黃藍條紋,毫無疑問這件衣服曾經是我的。無法解釋地,我感到一種強烈的羞恥感。

更大些時,十三、十四或者十五歲時,有時候我會和他一起做木工、油漆、修理來掙些錢。有一次,在仲夏暴熱的一天,我被安排幫助一個人在屋頂上塗焦油。那人的名字叫喬·萊文(他是個黑人,為了對一位曾在年輕時幫助過他的猶太雜貨商表示感激,他把名字改成了萊文),他是我父親最信任最依賴的工匠。我們把五十多加侖的焦油桶搬上屋頂,並開始用掃帚把那東西塗在表面上。照射在黑色平頂上的陽光暴烈,大約半小時之後我覺得非常暈眩,我在一塊濕的焦油上滑倒摔了下來,碰巧撞在一個打開的桶上,焦油濺得我全身都是。

幾分鐘後當我回到辦公室,我父親被逗得哈哈大笑。我明白這場景很可笑,但我太窘迫了,無法一笑了之。值得慶幸的是,他沒有對我動怒或者取笑我。他大笑,但他大笑的方式也使我大笑。隨後他扔下了手頭的工作,帶我去街對面的伍爾沃斯 ,為我買了一些新衣服。我一下子覺得有可能與他親近了。

幾年之後,生意開始衰落。生意本身並沒有錯,而是生意的性質錯了:在那個特定的時間,在那特定的地點,再也不可能倖存。城市正在解體,看起來誰都不在乎。我父親曾或多或少頗有成就的工作,如今變成了單純的苦工。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他厭惡去工作。

惡意破壞財產成了如此嚴重的問題,做任何形式的修理都變成令人泄氣的事。房子里的管道剛裝好,盜賊們就馬上把管子拔出。窗戶經常被打碎,房門被砸開,走道被堵塞,還有火災。同時,房子也不可能變賣了。沒有人想買。處理它們的唯一方法是遺棄它們,讓城市接管。就這樣大筆大筆的錢沒了,整個一生的勞作沒了。最後,當我父親去世時,只剩下了六七幢房子。整個帝國已經解體。

我最後待在澤西市的時候(至少十年前),這地方看起來像個災區,彷彿被匈奴人掠奪過一樣。灰色的,荒涼的街道;到處堆著垃圾;流浪漢們來來回回曳步而行。我父親的辦公室被搶過那麼多次,如今裡面只剩下一些灰色的金屬桌,幾把椅子和三四部電話。甚至連台打字機都沒有,一絲色彩都沒有。不再真的是個工作場所,而是個地獄裡的房間。我坐下望著街對面的銀行。沒有人走出,沒有人進入。僅有的活物是兩隻在台階上交配的流浪狗。

我無法理解他是如何自我恢複、每天又是如何走進那兒的。習慣的力量,或者僅僅是倔強。這不單令人沮喪,還很危險。他好幾次遇襲,有一次襲擊者猛踢他的頭部,使他的聽力遭到永久性的破壞。在他生命的最後四五年里,他的腦子裡總有一種微弱的鳴叫聲,一種永不離去的嗡嗡聲,甚至在睡覺時也有。醫生對此無能為力。

最終,他出門上街時右手總拿著個活動扳手。那時他已超過六十五歲,他不想再冒險。

今天早上我在教丹尼爾如何做炒雞蛋時,我突然想到了兩個句子。

「『如今我想知道』,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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