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隱形人的畫像 三

這幾乎就像她發出一種無助的氣息。人們的直接反應是保護她,幫助她緩衝這世界對她的攻擊。就像其他所有人一樣,我父親也溺愛她。她要求溺愛的哭聲越響,他就越願意給予她。比如說,在她學會走路後很久,父親仍然堅持抱她下樓。毫無疑問,他這樣做是出於愛,他樂意這麼做是因為她是他的小天使。但在這溺愛背後,是一個清晰的訊息:她永遠都不會有能力為自己做任何事。對他而言,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天使;而正因為永遠沒有人強迫她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她就永遠不會獨立。

然而,母親看見了正在發生的一切。當我妹妹五歲時,她帶她去一個兒童心理醫師那兒做探查性諮詢,醫生建議開始進行某種形式的治療。那天晚上,當母親告訴父親會面結果時,他暴跳如雷。別這樣對我女兒,諸如此類的話。他女兒需要心理幫助的想法無異於被告知她是一個麻風病人。他不能接受這事實。他甚至不願談論它。

這就是我試圖想說的。他拒絕自我審視,就像他同樣固執地拒絕觀看這世界,拒絕接受他眼皮底下哪怕最確鑿無疑的證據。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整個生命中,他會面對面盯著一樣東西看,點著頭,然後轉過身說它不在那兒。與他對話幾乎是不可能的。等你設法和他建立了共同立場的時候,他會掏出鏟子,從你腳邊把它挖走。

數年之後,當妹妹經受了一系列使她不斷衰弱的精神崩潰時,父親繼續相信她沒有病。彷彿他無法從生物學的角度承認她的狀況。

在R.D.萊因 的一本書里,他描述了一個患有緊張性精神症女孩的父親,每次去醫院看望她時,都會抓住她的肩膀,用盡全力地搖晃她,要她「快恢複」。我父親沒有抓牢我妹妹,但他的態度在本質上是相同的。他會說,她需要的是找一個工作,把自己打扮整齊,開始在真正的世界裡生活。當然她的確需要。但這正是她無力做的。他會說,她只是敏感,她需要克服她的羞怯。通過把問題通俗化為關於個性的遁詞,他得以繼續相信她沒有病。這與其說是盲目,不如說是想像力的失敗。在什麼時候,屋子不再是屋子?屋頂被掀開的時候?窗戶被拆除的時候?牆被推倒的時候?在什麼時候,它變成了一堆碎石?他會說,她只是與眾不同,她沒有病。然後某一天,你的屋牆終於倒塌。然而,假如門還在,你所需要做的只是穿越它,然後你又回到了屋裡。在星空下入眠很愜意吧。別擔心雨。不會下很久。

逐漸地,當情形每況愈下時,他不得不開始接受事實。但即使那時,在接下來的每個階段,他的接受仍是背離傳統的,採取古怪的、近乎自我消解的方式。比如說,他漸漸相信有種超級維生素治療中的應急措施能幫助她。那是對於精神疾病的化學療法。儘管從未證實能有效治癒,但這種治療方法仍有廣泛應用。可以看出這種方法為何吸引我父親。不用對付破壞性的感情事實,他可以把這疾病視為一種身體缺陷,某種可以像感冒那樣治癒的東西。這種疾病於是成了一種外部力量,一種可以用同等相反的外部力量根除的病菌。在他眼中,我妹妹可以奇怪地保持不受所有這些東西的影響。她只是戰鬥發生的場所,這意味著正在發生的一切並不會真正影響她。

他花了幾個月試圖說服她開始這個超級維生素療程——他甚至自己吞下藥丸,以證明她不會被下毒——最終當她屈服時,她只吃了一兩個星期的葯。維生素很貴,但他不怕花這個錢。另一方面,他憤怒地拒絕支付其他種類的治療費。他不相信一個陌生人會在乎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心理醫生都是江湖術士,只對壓榨病人和駕駛豪華轎車有興趣。他拒絕支付賬單,這使她只能得到最簡陋的公共護理。她是個窮人,自己沒有收入,但他幾乎什麼都沒有給她。

然而,他卻非常願意自己掌控一切。儘管這對他們誰都沒好處,他依然希望她住在他家,這樣他就可以是那個負責照顧她的人。至少他可以信任自己的感情,他知道他自己是在乎的。然而,當她真的來了(在某次住院之後,她在他家住了幾個月),他卻沒有拋下日常工作來幫助她——多數時間他仍然在外面,空留她一人在巨大的屋子裡如鬼魅般遊盪。

他疏忽而固執。儘管如此,在這一切之下,我知道他也痛苦。有時候,在電話中,當我和他談起妹妹,我可以聽見他的聲音非常輕微地中斷了,好像在試圖止住哽咽。與他面對的其他事情不同,我妹妹的病情終於感動了他——但只是令他處於一種徹底無助的感情之中。對於一個家長而言,沒有比這種無助更大的悲傷了。你不得不接受它,即使你不能。而你接受得越多,你就會越絕望。

他的絕望變得非常巨大。

今天我在屋子裡閑逛,漫無目的,情緒低落,我覺得跟我正在寫的東西開始失去聯繫,我從一封梵高的信中偶然看見這些話:「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我感到需要家庭和友情,需要慈愛和友好的交流。我不是鐵石做的,不像消防栓或者電燈柱。」

也許這才是真正重要的:直抵人類感情的核心,不管有沒有證據。

這些最微小的形象:根深蒂固,深植於記憶的泥潭,既沒有被埋葬,又難以完全拾回。然而每一個形象,就它自身而言,是一次稍縱即逝的復活,是一個不然便會失落的瞬間。比如他走路的樣子,他古怪地保持著平衡,用前腳掌蹦跳著,彷彿他就要向前跌出去,盲目地,進入未知世界。或者他拱著身體在桌上吃東西的樣子,肩膀很緊張,總是僅僅在進食,從未在品嘗。還有從他上班開的那輛車裡散發出的味道:煙味,漏出的油味,廢氣的味道;冰冷金屬工具發出的噼啪聲;車開動時不時傳來的嘎嘎聲。我記得和他一起在紐瓦克市區開車的那天,我最多六歲大,他猛踩剎車,讓我的頭猛然甩向儀錶盤:汽車周圍的黑人們蜂擁而至查看我是否沒事,尤其是一個女人從開著的車窗里塞給我一個香草冰激凌,我非常禮貌地說「不,謝謝」,我受了太大驚嚇以至於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想要。還有另一年的另一天,幾年之後,在另一輛車裡,父親向車窗外吐完痰,才發現車窗竟然沒有搖低,我看著他的口水沿著窗戶滑下時,有種巨大的、非理性的愉悅。還有,當我是個小男孩時,他有時會帶我跟他去鄰近街區我從未見過的猶太餐館,滿是老人的昏暗場所,每個桌上都擺著一瓶淺藍色的塞爾特札礦泉水,而我會覺得噁心,碰也不碰我的食物,而是滿足地看著他狼吞虎咽地吃著甜菜湯、餃子形餡餅和配辣根的煮肉。我是被當成美國男孩養大的,對祖先的認識還不如我對豪帕隆·卡西迪 的帽子了解得多。還有,當我十二三歲很想和幾個朋友去什麼地方玩時,我打電話到他辦公室請求同意,而他不知該怎麼付諸言語般,困惑地對我說:「你們真是一群黃毛小子 」,幾年之後,我和朋友們(其中一位因為過量吸食海洛因去世了)還會重複他的話,把它當成一個懷舊的民間笑話。

他雙手的尺寸。手上的老繭。

把熱巧克力表面凝固那層吃掉。

茶配檸檬。

散落在屋子各處的黑色角質眼鏡:廚房台上,桌上,浴缸邊緣——總是沒遮沒蓋,放在那兒就像某種奇怪的、未被分類的動物。

看著他打網球。

他走路時膝蓋不時彎曲的樣子。

他的臉。

他和亞伯拉罕·林肯的相似性,以及人們如何經常對此加以評論。

他對狗的毫不畏懼。

他的臉。又一次,他的臉。

熱帶魚。

經常地,他好像失去了注意力,忘了他在哪兒,彷彿失去了對自身連續性的意識。這令他容易受傷:有很多用榔頭時損壞的指甲,開車時有無數小事故。

他作為司機的粗心:已經到了令人害怕的程度。我總覺得到最後會是一輛車把他弄死。

除此之外,他的身體那樣好,看起來無懈可擊,對那些會侵擾我們其他人的生理病症免疫。就好像什麼都碰不到他。

他說話的方式:就好像做出了巨大努力以擺脫孤獨,聲音像生了銹,失去了說話的習慣。他總是哼哼哈哈,清清喉嚨,像在說著支離破碎的句子。你會非常肯定地覺得,他不舒服。

同樣,小時候的我很喜歡看他簽名的樣子。他不會簡單地把筆放在紙上寫字。就像無意識地延遲真相到來一樣,他總會先做個小小的預備的手勢,離紙頁一兩英寸的環形動作,就像一隻蒼蠅在空氣中嗡嗡飛,然後瞄準了那個點,接著再干正事。這就像阿爾特·卡尼飾演的諾頓在《蜜月伉儷》里簽名那個樣子的改進版。

甚至一些詞的發音,他也發得有點古怪。比如,他會把「Upon」發成「Upown」,就好像他的手勢在聲音里有個對應物似的。有種音樂性的、輕盈的特質。每當他接電話的時候,會用一句有節奏的「hellooo」來歡迎你。這效果與其說好笑,不如說討人喜歡。這使他看起來有點愚鈍,就好像他與這個世界不相協調——但又不是很不協調。就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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