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精神失常

回過神來,我已經在剛才的洗手間里了。我費了好大勁才回想起剛剛高千連抱帶拖地將我帶到這裡的事情。而她早已不見蹤影,大概是回到會客室與大家相聚去了吧。

我獨自站在洗手間里,從小窗子可以看見外面潺潺流淌的小河。夕陽西下,周圍建築物的輪廓漸漸隱入夜色之中。在這明暗相間的景色里,我恍惚間出現了錯覺,早該消失不見的轎車的那抹紅色在眼前若隱若現。

我望向鏡子,從嗓子眼裡發出一聲抽搐的、哭笑不得的聲音。鏡中的女子神色可怖,這是一張我從未見過的陌生面孔,歲月的滄桑彷彿刻進了她的眼角,眼眶下面一片青黑,她神色陰鬱地望著我。

洗手池上方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洗面奶和化妝品花花綠綠的瓶子,它們大都屬於白井夫人吧,而那鮮艷的色彩更加襯出了鏡中人臉龐的憔悴。

誰?我緊緊地盯著她發問。你是誰?

女子嘴角牽動,浮現出一抹令人心碎的笑容。那笑容里空無一物,乾巴巴地彈在洗手間的牆壁上,發出空洞的迴響,緊接著,毫無徵兆地,女子落下淚來,抽搐的笑意瞬間凝固在臉上。

突然,我的眼前一片黑暗,整個人似要暈倒。待我回過神來,終於意識到鏡中的女孩子就是我自己,一張哭腫的臉歪歪扭扭的,十分可怕。定睛一看,我再次陷入了錯覺,彷彿那張臉並不是我自己,而是某種不知名生物的。

不,那根本不是什麼未知生物,毫無疑問,那就是我自己。不,不對。完全不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第二個我,如果真有的話我該多麼輕鬆啊。如果有一個分身,能接受我一切面目可憎的罪孽帶來的痛苦,那該有多好啊!

但我就是我。羽迫由紀子這個人,只有一個。自欺欺人地將迄今為止的所有罪孽塵封起來的由紀子,這世上只有一個。而且——

我再一次凝視著鏡子中的人。這就是現實啊。哭泣無濟於事,做出一副可怕的神情、假裝事不關己,都無濟於事。

水龍頭轉動,熱水傾瀉出來。是啊。

無論她如何安慰我,都不能改變我犯下的彌天大錯。

掌心掬起一捧熱水,我將臉埋入其中。

你喜歡匠仔。

高千的聲音在耳邊回蕩。

一瞬間,我心裡的意外遠勝過驚訝,怎麼會偏偏被她誤解了呢。宛如跌至谷底,一種落差感湧上心頭。

不是的……

我站起身來。緊緊追上正要返回白井家的高千。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

我驚慌失措,幾欲跌倒。高千扶住我的身子。

別一個勁兒地怪自己啦,多想想好事……好嗎?

過分,怎麼能,無論如何……說出那樣的話……我的……

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我想這樣大叫出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嗚咽,話說得斷斷續續的。

因為,單從你的所作所為來看,只有這樣解釋最合理了吧?

不是的,不是的……

我抽泣著,恍然大悟。也許她現在只是在安慰我呢。或者說……或者說這是懲罰?對我擅自入侵她最重要的領地的懲罰?所以她才……

別生氣,求你了……

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像是從現實中踏空了。要是再「偏離軌道」一點兒,說不定我就因此精神失常了……一種巨大的恐怖感籠罩著我。

原諒我,求你了,原諒這樣的我吧,求你了……

我……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沒有變化。不帶感情,毫無起伏。

我沒生氣,你也沒做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情,對吧。只是,你對他的喜歡,沒人可以阻止吧?

果然……我還是被她拋棄了,她不原諒我。但是,我不能就這麼一直被誤解下去。不行,只有這點不行。所以,如果……如果我被她認定喜歡匠仔的話……

被認定喜歡匠仔的話?

那就……

我恍然大悟,一個詞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

罪惡感……

對。那樣的話絕對不行。

嗯,是的,就是這樣的。只是因為罪惡感……

罪惡感……對他的?

是的。所以……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我一直對匠仔抱有罪惡感。正是因為這個——

我故意不用毛巾擦眼淚,而是等它自然幹掉。鏡中的臉慢慢恢複了平靜。雖然眼睛還是有些紅紅的,但也沒辦法。我理了理劉海,走出了洗手間。

客廳的說話聲漸漸傳來。白井教授的聲音佔據了主要,其次是匠仔的應答,時不時地還混雜著瑠瑠的聲音。

我停下腳步調整了一下呼吸,接著走進了客廳。客廳里一下子鴉雀無聲,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

大家似乎都在屏氣凝神地等待著我的反應。好像他們都將我的失態理解成因K的出現受到刺激了,至少高千應該是向大家這麼解釋的。雖然有些對不起瑠瑠,但K這件事確實幫我矇混過關了,對此我由衷地感激。

從我剛才在走廊里聽到的對話來分析,白井教授和匠仔似乎正在討論文學。從他們說伊麗莎白·泰勒主演的由小說改編成電影的那一段,我馬上就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了。他們討論的是富蘭克林·阿爾比的《誰怕弗吉尼·伍爾夫》。教授特別喜愛這個劇,他常常在喝醉後提起它,但我們之中只有匠仔讀過,所以教授一般直接無視掉我們,只跟他聊。所以雖然現在誰都沒有喝醉,但氣氛完全被這個話題破壞掉了,大家都不知該說點什麼好。

演伊麗莎白·泰勒的丈夫的那個演員是誰呀——我突然向教授發問,把教授和匠仔都嚇了一跳,他倆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呀,要是大家再次陷入剛剛沉悶壓抑的氣氛中,那該怎麼辦哪——我倍感擔憂。

我望著匠仔假裝一本正經的臉,不知為何竟感覺有些可笑。我乾脆任性了一把,略帶滑稽地比了個勝利的手勢,連我都為自己的這個動作感到意外,接著,我靦腆一笑,望向眾人。雖然不知道這樣會找回多少平日里「小兔」的那種感覺,但教授和匠仔似乎放心了許多,接著閑聊了起來,其他人見狀也紛紛參與其中,你一言我一語,場面好不熱鬧。看樣子,我是成功了。

「……沒事了吧?」

我找了把空椅子,剛一坐下身,瑠瑠便湊過來小聲安慰我。不知怎的我竟感覺有些滑稽。我們的立場反了,現在這種時候,明明該我好好地安慰她的。

「嗯,沒事沒事。」

莫非——我突然想到,瑠瑠把K的這件事看得這麼嚴重,莫非她擔心我也受到了同樣的騷擾?不過確實,若說我們經歷相似,那也沒什麼不對,只不過我和她不同,她是被跟蹤的那一方,而我是那個跟蹤狂。

跟蹤狂……這個詞真難聽。但是,誰都可能有這種時候,只因一念之差,便走上了害人的道路。就像K那樣,單純的憧憬和處心積慮的跟蹤之間,可能只差那麼一小步。

K被學長點醒、從而釋懷的心情,我終於理解了。或者說,終於感受到了。K被自己的依賴症牽著鼻子走,自身也因此痛苦不堪。他的內心中一定渴望著從執念中解放出來、獲得自由。而漂撇學長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面前,解救其於水火之中,他因此得到了心靈上的解脫。至少站在我這個角度說,我沒辦法否認這種可能性。

忽然我跟高千的眼神撞在了一起。四目相接之時,我一下子就掉進了她那微微泛藍的清澈眼眸里,不知怎的竟有些慌了神。我想起了初見她時的情景,那時,我也是這樣的六神無主,感覺好像忘掉了周圍的一切。而因被她迷住而喪失的那部分理智,向著「那邊」慢慢地偏離出格,我心下生出一種近乎於恐怖的眩暈之感。

人為什麼會被執念沖昏了頭腦呢?是否因為這世上存在自己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才不願面對現實呢?至少我是如此。只有高千——「高瀨」是我怎樣掙扎都無法得到的,我在處心積慮地接近她之前就心知肚明。所以——

我現在是什麼心情呢?絕望?不,應該說比絕望更甚,因為……

不要,無論怎樣渴望,最終卻還是得不到。絕對不要,必須做點什麼,不,就算為了自己,也一定要做點什麼。人在這鑽牛角尖的瞬間,便為執念所累,走火入魔——比如走上跟蹤狂之路。就算雁住的行為在外人眼裡毫無意義,可他一廂情願地堅持著,堅信總會有一絲半點的效果……他的心就被這種虛妄的期待所緊緊攫住,以至於整個人都變得不現實起來。

人若只是陷入絕望之中,尚還有救。但若是一味地逃避絕望,從某個角度來說,就無藥可救了。而我就是如此,一定的。

迄今而止我和學長、匠仔他們共同度過的日子如此快樂,高原上的短途旅行、徹夜聊天……每一個瞬間我都是那麼熱愛,我不想可以隱藏起這種感情。但是……

也許我在被什麼東西追趕著,故意做出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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