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這一天,是新年的一月一日。

惟道晉早上七點便醒了過來。他原本打算多睡一會兒,可因為在頭一天的跨年夜裡喝了太多酒,感覺身體熱乎乎的。無論如何,他都無法繼續睡下去,便索性起了床。

此時,他的妻子還在一旁打著鼾。也許是因為天氣太涼,她把被子嚴嚴實實地捂在頭上,只能看見她那如海藻一般蔓延在被子外面的頭髮。哪怕是丈夫在她身旁換衣服,她也完全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此時,惟道的腦中閃過一絲念頭,考慮著要不要再縮回被窩,睡個回籠覺。不過最後,他還是放棄了。

仔細想想,好像有點不對勁——他一邊洗臉,一邊這樣想著。其實今天早上,他並沒有要特別早起的理由。雖說會有熟人在新年前來拜訪,不過那也要到下午了。再說元旦也沒有工作要做。

其實今天早上,他並沒有特別的安排。可惟道還是覺得,自己似乎是被什麼人強行喚醒的。

強行喚醒……他拉開窗帘向外望去,天上那擴散著的薄雲,彷彿正代表著他胸中的感覺。對了,惟道終於想起來了。這種彷彿被看不見的手所牽動的感覺,就是所謂的「預感」吧。

他套上毛衣,又披了件外套後,打開了玻璃窗。此時他才發現,原來外面已經下起了雪,而花壇與庭院之中,已經覆蓋上了一層銀白。

由於昨晚喝得太凶,所以他沒等沉迷於電視節目的妻子,就一個人先睡下了。如果能再撐一會兒,就能伴酒賞雪了吧——可事到如今,已經於事無補。這種想法,倒像是為了迎合新年的氣氛而勉強拼湊出來的,同時也是為了忘卻其他事情。

惟道走進院中,此時他呼出的氣息,一出口便立刻化為白氣。而透過這股白氣,恰好可以看到鄰居家的櫻花樹。

今年新年的雪量,和往年不可同日而語。可當他的身體接觸到外面的空氣時,卻還是感到了一股透心的涼意。今年的冬天與往年有些不同。因為是暖冬,櫻花樹已經早早長出的櫻芽,像是要把蓋在自己枝葉上的薄雪抖落一般,已經膨脹了起來。惟道從出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這般情景。

櫻芽有如不吉的象徵一般,加深了他剛才產生的那股不祥的「預感」。

那件事之後,已經過了兩年……

此時的惟道,彷彿被什麼附體一般,怔怔地站在庭院之中。已經過去兩年了嗎?不,確切地說,那件事發生到現在,才只有兩年時間。

那是兩年前的冬天。在惟道任教的班裡,發生了三個女生相繼被人殺害的事件。因為行兇手法惡劣,所以一開始,警方認為這一連串案件是仇殺性質。但查到後來,調查的思路卻更傾向於認定——是變態殺人狂所為。

兇手至今仍未落網。

案發現場,是當時學校的女生宿舍。在兇案發生的那一段時間裡,曾有要封鎖校區的流言傳出。不過到了現在,卻已經完全沒有了這樣的跡象。被害學生的房間,此時應該也已經住進了新的學生。那些新生,應該不知道自己居住的房間,正是以前學姐被殺害的地方吧。關於這一點,他甚至都不想去思考。

儘管兇案發生在女生宿舍,可因為這起事件,甚至連很多男生都不願報考這所學校。當時應該有不少學生,向清蓮學園提出了志願變更的申請。而正因為此,一些當時在分數線上岌岌可危的學生才得以順利入學。這就是命運吧……

也許自己想多了吧,惟道再次嘆了口氣。不過本應該關閉的女生宿舍,現在還在繼續使用。一想到這一點,他又覺得自己的想法並不為過。

清蓮學園並不強制所有學生住宿,而只要求一年級學生住宿。到了二年級,則由學生自己決定是否住宿。所以新入學的學生,就會被強制分配到發生過殺人慘案的學生宿舍中居住。不過對於一些本來實力未必能夠進入本校,只是因為兇殺案件的發生才得以入學的學生來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哪怕是住進發生過殺人案的宿舍也在所不惜(當然男生就更沒有這種顧慮了)。如果是單人房可能還會有些問題,不過宿舍本來就是雙人房間,所以其實也並沒有那麼恐怖……打著這種小算盤的學生,這兩年來也確實增加了不少。

惟道知道自己多慮,可還是忍不住去想這件事。恐怕其他教職員工也和他一樣,儘管對此諸多疑慮,卻都沒有說出口吧。

大家都抱著樂觀的態度,認為此事終有塵埃落定的那一天。總有一天,此事會隨著人們的記憶而風化。到時候哪怕提起這起殺人事件,大家也不會記得,到底是發生在男生宿舍還是女生宿舍了吧。

事實也的確如此。在這兩年里,事件的衝擊已經急速變得稀薄起來。惟道本人對此深有體會。

就在他剛才換衣服的時候,突然注意到了自己的腹部,這兩年他胖了不少。也許是因為事件發生後,他馬上結了婚,使他從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體重也隨著平淡的日常生活日益增加了起來。

這可怕的殺人事件,只不過是一場夢境和幻影……他幾乎沒用多長時間,就陷入了這樣的錯覺當中。不管世界形勢如何發展,至少他身邊的生活平淡如水——所以要讓他陷入這樣的「酣夢」,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事實上,惟道的確全身心投入到了這樣的「酣夢」之中。兩年前還住在單身公寓里的他,如今已經靠著妻子娘家的支持,購入了獨戶的門院。

當然,他有時還是會回憶起那些事件,甚至在夢裡也會想起。可每次回味之後,他又往往會感到,事件的餘溫已經漸漸散去。而與之相反漸漸堆積的,則是自己頸部和腹部的脂肪。

現在的生活,應該可以回歸日常了吧。這麼想的,其實並不只他一個人。不管是校長還是理事會,大家應該都有同感。噩夢已經過去了。可是……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惟道產生了一種痛苦而焦躁的感覺。這件事真的會隨著人們記憶的風化,而讓一切恢複原狀嗎?

先不提兇手至今未能落網這一點,畢竟這也是事件結束的一種形式。但哪怕是這樣,對於惟道本人來說,卻不知道這起事件是否真的結束了。一切真的能夠恢複原狀嗎?他隱隱有股……自己總會為此而嘗到惡果的「預感」。

而今天早上,讓他清醒過來的,也正是這股「預感」吧……惟道不由地這樣想著。正是這樣,自己才會從正月溫暖的「酣夢」中,不由分說地被強拉了出來。

如果沒有這股「預感」,惟道可能會覺得,那樣的光景只是夢幻或者錯覺吧。現在的氣溫明明應該比夜晚更高,但眼前的雪片卻突然開始飛舞起來。

最開始只是像塵埃一般的雪片,馬上就流動成了瀑布之姿。而此時,他才突然發現,不知何時,自家的門口正佇立著一個黑色的人影。

此時,惟道產生了某種讓他畢生難忘的,猶如恐懼一般的陶醉感。

她的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以前那及腰的長髮,現在已經變為了披肩捲髮。而在這似乎有著催眠功效的雪影中,她的身影,彷彿黑暗中的燈火般浮現出來。

對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惟道。泛青的眼白部分所散發出的光輝,一瞬間讓惟道產生了自己已經「死去」的實感。那是一種彷彿在她的瞳孔中死去的錯覺,是一種甘美的死亡。想要這樣長眠而去……此時惟道的腦中,湧現出了這樣的念頭。被她所散發的「幻影」緊緊攝住,從而化於虛無。就這樣,被埋葬在這一片雪白之中「死去」。

而後他才意識到,其實在這一刻,自己還是死掉才更加幸福。

「夠了……」此時他感覺自己猶如在夢中一般,正有人在他的耳邊低聲呢喃,他不由得發出聲響,「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發出的聲音,彷彿被白雪之幕所吸收一樣,也不知道究竟是否傳達到了她的耳中。惟道不知不覺間已經雙膝著地,彷彿是被打了麻藥一般,下半身使不上任何力氣。

「不,你……這是幻覺嗎?」他像是為了要踢碎這緩緩降下的雪片般,跪在了庭院之中。「真……真的是你嗎?不,哪怕是幻覺也好,做夢也罷,只要你在這裡就好——」

而她則像雪一般,不,確切地說,是用比雪更蒼白而面無表情的樣子,低頭看著惟道。惟道想要站起身來,卻怎麼也使不上力氣,只能從她的長大衣衣角處看著她的腳。

「難道我瘋了嗎?是我的腦袋出了問題嗎?還是因為我太過思念你——不,哪怕這樣也好,這樣也好……只要你在我的面前就好……」

惟道再次想要站起身來,他將手伸向她的黑色大衣,想要糾纏上去。然而,事與願違,在碰到她之前他便雙手痙攣,連她的外套都無法觸碰。只能抓住一捧虛無的雪花,任由其在手中融化。

惟道在不經意間,終於明白了。自己,已經不配再碰觸她了。自己已經沒有資格站在她的面前。自己已經不再美麗。隨著日日的「酣夢」而長滿贅肉的自己,已經變得醜陋無比。這就是自己。難道說……

難道說,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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