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五星出東方利中國 第537章 淘玉熱

天安四年春二月時,赤谷城屯田使者文忠來到于闐——現在已不再是于闐國,而是大漢西域都護治下的于闐道了。

已立國百餘年的尉遲氏,因一個莫名其妙的理由遭到了大漢朝廷撤銷:根據于闐王室傳說,他們是「東方王子」之後,戰勝了身毒無憂王(阿育王)之子在此地紮下根來。推算之後,時間剛好在秦時,在任都護誘惑下,于闐王室還以為可以和中原攀親戚,也傻乎乎地承認了自己乃嬴姓之後。

可憐的于闐王不知道,在大漢,「暴秦之後」就是原罪,當年漢武帝要為大漢配齊二王三恪,直接跳過了秦,先封了個姬姓後人周子南君,又讓孔氏作為「殷紹嘉侯」。

果然,在滅了匈奴後,漢朝便以此為由,將于闐王室集體搬遷內附,賞了個列侯之號,而于闐就此設道。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文忠當時只幽幽說了這麼一句話,作為朝廷皇室貴戚美玉的重要供應地,于闐就像一座金山,于闐王能保住家族性命已經不錯了。

而首任於闐道長不是別人,卻是四十年前跟著貳師將軍李廣利征大宛,因受傷滯留于闐,後來成了玉礦商賈的趙延年。他娶了于闐女子,通曉本地文化、言語,比空降個中原官吏來強得多。

于闐廢國設道後,在任弘刻意煽動的淘玉熱下,吸引了大量中原人前來,于闐過去戶三千,人口一萬多,如今已飆至兩萬有餘。

來自中原的淘玉者湧入于闐,在白玉河和墨玉河到處搜索美玉的身影,與當地人的矛盾與日俱增,甚至爆發過流血衝突,若不設官員管理胡漢,遲早要鬧出大事來。

「文君,過去一年,于闐的戶口又漲了一千。」一見文忠,趙延年便叫苦不迭。

內地的郡縣戶口增加,乃是讓官員喜不勝收的政績,可趙延年道長絲毫沒有高興的意思。

正經人,誰來西域啊?抵達于闐的,多是懶得老老實實種地經商做工,而遊手好閒,希望一夜暴富的輕俠、惡少年,說不好聽些……

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大漢的渣滓!害蟲!流毒!

要管下這麼一群人,實在是比登天還難,幸好他們的精力都在埋頭尋玉上。但每次發現玉礦必然爆發一場劇烈的衝突,都護府不得不在於闐駐紮數百駐軍加以彈壓,但哪怕是兵卒,也抵禦不了美玉的誘惑,常有偷竊官玉之事出現,讓人頭痛不已。

除了麻煩外,淘玉熱還給西域帶來了難以想像的變化,不僅是于闐,還有莎車等地,自發西出玉門的拓殖者不斷的湧入。

但就趙延年所知,可這六七年來真正淘到美玉,衣錦還鄉的人少之又少,反而是為淘玉者提供衣食住行的商賈和工坊大賺特賺,于闐確實比過去更加繁榮了。

作為任弘的親信之一,文忠是知曉君侯計畫的人,笑道:「故西安侯有言,對於闐而言,真正的財富並非美玉,而是淘玉者!」

此番任驃騎西征,走的就是南道,還特地路過於闐,為的就是將這株他多年前所種果樹上結出的果子——別人眼裡的酸果、毒果們,摘個乾淨!

……

淘玉者的生活確實不好過。

張負罪疲倦地靠在窩棚里,他本是河南郡人,之所以被取這麼個名,因為他的父親本就是個刑徒,負罪而生子。

張負罪少時便在鄉中跟著縣中小俠鬼混,甚至還失手打死過人,但因為他逃得及時,沒被逮進牢獄裡。後來替人服過役,混跡到二十多歲不名一文,十里八鄉也沒人願意嫁女兒給他,自然心有不甘。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去翦徑劫財時,聽到了關於于闐美玉的傳聞。

說是一個三輔的窮小子惡少年某延年,混跡半生一事無成,跟隨貳師西征,留在於闐,卻踏到一塊羊脂玉,在長安賣了百萬錢,一夜之間暴富。

還有一些其他的故事,比如于闐白玉河邊,彎下腰就能撿到一塊美玉,比如于闐人那首采玉歌,重在描述踏玉之易,讓人聽了後覺得我上我也行。

張負罪當時就心動了,他不想種地,沒本錢經商,匈奴已經殘滅,當兵掙首功也沒地方去,只欲撿塊玉一夜富貴。遂變賣了所有的家產,與和他同樣處境的鄉黨湊了輛牛車一起出發。抵達函谷關後,有西域都護的人在那統一組織淘玉者西行,也不查他們的履歷,只要身體強健的統統都要。

這之後便是長達數月的跋涉,剛開始上路時,每個人都抱著憧憬,不止是淘玉的暴富,還對異域的嚮往,抵達白龍堆時,還覺得以後回了鄉,可以在沒有見過沙漠的人面前神氣十足地吹牛了。對不甘寂寞的兒郎來說,這是一次美妙神奇的歷險,值得一行!

但這種熱情,這種嚮往冒險的如饑似渴的勁頭,在沙漠驕陽下沒有維持到一個時辰就低落了。

廣袤的荒漠,只點綴著一簇簇灰撲撲的駱駝刺,他們的車隊像一群螞蟻,在一望無際的茫茫荒原中央蠕動,後面拖著滾滾煙塵。牛馬和人都厚厚地裹著一層黃沙,大塊的灰塵粘在眉毛鬍子上,如雪堆積在灌木上一般。烈日炙人,即便戴了氈笠,汗水仍從人畜的每個毛孔里湧出來又蒸發乾凈,將人曬得脫皮甚至暈死在沙漠里。

在這之後,這痛苦、艱難、單調的旅途進行了一天又一天,沒完沒了,偶爾經過綠洲城鎮,卻連城池都不讓他們進。

不少人倒在了沿途,但大部分還是沿著烽燧和驛路抵達了于闐。

于闐綠洲地理得天獨厚:來自昆崙山的白玉河(玉龍喀什河),墨玉河(喀拉喀什河)平行流淌上百里後才匯合為于闐河,向北注入塔克拉瑪干。于闐人生活在中間狹長地帶里,不必擔憂風沙乾旱的襲擾,南道最為大國。

而于闐采玉的地點,就在白玉河的中游,遠處是崑崙雪山之巔,光是眺望都能感受到那磅礴冰川的寒冷,河岸邊儘是礫石,根本無法耕作,但卻扎著許多帳篷蘆葦屋。在張負罪前,已有許多漢人抵達,各種各樣的口音充斥其中,不過你一眼就能辨認出老人和新人。

較早來的那批人已經失去了神采,死一般寂靜,只默默喝著高價買來的酒渾渾噩噩,過一天算一天。而新來的人則興緻勃勃,大聲談論著各種奇蹟。

比如河東郡的某人四十萬錢出賣了一塊黑墨玉——他六個月前抵達這裡時還腰無分文。一個京兆人一腳踩中兩塊玉,獲利六十萬錢,回中原與家人團圓去了。一個眉毛畫成一條線的于闐本地女人也發了財,一身絲帛錦繡,去年春天她連一頂氈帽都買不起。昨天在於闐隨便哪個小酒廬也賒不到一杯濁酒喝的落泊淘玉者,今天卻灌飽了葡萄酒,氣壯如牛,在城中朋友前呼後擁。

好玉都被官府統一收走,每個月都有整車的美玉,在西域副校尉的親自監管下,由精挑細選的士卒來接受,運往中原,亦有走私者鋌而走險,將小塊的玉夾在人體某個隱秘部位帶過玉門關,回長安售賣。

如此等等,無論你走到哪裡,從黎明直到深夜,都有類似的傳聞,每天轟擊著新來者的耳朵,讓于闐沉浸在狂熱和興奮中。

哪怕是聖人來了,也會跟著他們一起發瘋,痴狂。

張負罪便是如此,他剛到于闐,就跟著同鄉加入了玉龍河中淘玉的隊伍,秋末洪水退去,河水變得清澈,這時正是下河撈玉的最好季節,但張負罪他們一直撈到河水結冰都一無所獲。

「好玉早在夏季就被踏走了!」有經驗的人如此告訴他。

原來河床里的玉,多是夏秋季融化的雪水匯成滾滾洪流,將深山峻岭中的玉石沖入河中,那時候水流泥沙俱下,十分渾濁,不能靠眼睛,得憑腳掌。

經驗老到的于闐人就有這樣的本領,他們在河中踏步行走,腳能辨出哪塊是玉,哪塊是石頭,絕不會錯過。

張負罪就不行了,他每踩到硬物都要彎腰撈起來看看,事倍功半,幾年來只撿到過小塊質地一般的玉,換了一點錢,但因自己不種地紡織,又要花費極高的代價購買工具和食物。

除非一次暴富,否則在於闐是攢不下錢的,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踩到美玉的幸運者。

來到于闐的第四年,張負罪有些不耐煩了,他們開始將目光投向美玉的源頭,昆崙山中。

新的傳聞在流散:「籽料哪有山料好?昆崙山中,拋開一個洞,裡邊儘是玉石!」

他們將所有錢帛用來採買氈衣礦鋤,帶著瘋狂和勇氣向大山進發,去攻山采玉。

冬春兩季大雪封山,采玉人只能在四月以後進山,要經受高山氣候的無常和生死考驗,翻越高海拔的大阪,而且沒有路,有時要順著石縫,抓著繩索向上爬,張負罪的兩個同鄉一不小心掉入深淵。

但收拾起難過後,他們繼續向傳聞中有玉的地點攀爬,登上山腰,在灌木、岩石和雪地里鑽來鑽去,直累得隨時都要倒下來,嚼著硬邦邦的饢度日。一天又一天就這樣過去了,有時,他們會發現一些在斜坡上挖了幾尺深又顯然給放棄了的洞,有時,還看到一兩個無精打採的同行還在挖掘,但沒有玉石跡象。

有時山間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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