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燕然未勒歸無計 第497章 破陣子

「父親,今日請看著兒。」

看著繞遠路渡郅居水,已兜了一個大圈抵達漢軍陣後,正加速殺來的匈奴萬騎之眾,傅敞心中如此禱告。

傅敞身為傅介子的長子,卻遠沒有其父義陽侯那般光芒閃耀。

大漢有一種「任子」制度,《任子令》規定,但凡官秩在二千石以上,任職滿三年者,不問其子弟德才如何,都可獲得郎選資格。舉孝廉和地方小吏邊關士卒要拚命才能得到的機會,官二代卻能輕鬆實現。套用後世一句話就是……幾代人的「努力」,憑什麼輸給你十年寒窗。

這些官二代良莠不全,優秀者如霍光、蘇武、張安世、杜延年,差勁者長安也能揪出來一堆,傅敞屬於不上不下的平庸之輩,為郎官數年一直沒什麼起色,後來做了西苑八校之中「助軍左校尉」,也不甚出眾。

傅介子倒寬慰兒子:「為父十四歲從軍,亦是先做小卒小吏,直到十多年前不惑之齡才得到大將軍賞識提拔,立功絕域封侯,你才幾歲?」

話雖如此,但他們這一輩人,比如趙充國的兒子趙卬,張千秋、蘇通國,被人拿來相比的不止是英勇的父輩,還有那位如太白星般璀璨的同齡人。

任弘的橫空出世,戰功赫赫,讓所有人的努力都暗淡了。

人家領先時代兩千年的知識和對歷史的先知先覺,憑什麼輸給你區區幾代人的奮鬥?

父親常談及任弘,為這個一手發現栽培的年輕人而驕傲,好像那才是他最優秀的兒子。傅敞心裡不是滋味,最初也和那趙卬一樣,對任弘有些嫉妒,直到他被選入東路軍,在任弘麾下任事,這才明白,西安侯能冠絕同輩,絕非僥倖。

其為人儒雅隨和,為將有氣敢任,為帥時則敬重賢才,知人善任,更有多才多藝。曾一手建立了邊塞的風車磨坊,被眾人視為奇觀。又經常下巡鐵官工坊,讓工匠們為士卒打造製作新的武器甲胄,並專門籌划了專門針對匈奴的戰術陣法,讓大軍在雲中日夜訓練。

與幾乎完人的西安侯相比,傅敞自慚形穢,漸漸開始正視自己的不足。

他帶兵經驗不如王平,智謀兵法不如張千秋,騎射知地形不如趙漢兒,力氣勇猛不如甘延壽。就連年輕人的銳氣,甚至不如任弘身邊的那個因為打馬球出彩而成為騎郎,被士卒們戲稱為「擊鞠校尉」的段會宗。

傅敞也就弩射的不錯,車開得好,早年和父親學了一手手搏——他不知道,任將軍手搏很菜,這點上就不是他的對手。

或是看在傅介子面子上,任弘對傅敞倒是很重視,將虎賁營也交給傅敞,讓其帶著四千名車、步兵專心練看似簡單的「卻月之陣」。

而今日,當初數月苦練終於派上了用場!

傅敞帶著兩千車、步在任弘中軍之後布下了弧形的陣,兩頭抱河,形似新月。虎賁營本有千人,三百多輛戰車,數千里奔波損壞,只剩下百餘乘武剛車至此,便成了漢軍的壁壘。這武剛長二丈,闊一丈四,車上蒙著牛皮,車外側綁鋒利長矛,內側置大盾,遮蔽射來的弓箭,是漢軍對付匈奴的利器。

虎賁營負責守車,他手下的助軍左校多是材官,三千人半數持大弩,戒備於車陣後!

匈奴人來到近處看到漢軍又結壁壘防守就頭疼,試探性地攻擊一陣後,四面俱至,欲內薄攻營。於是千弩俱發,其中還有幾架大黃弩,傅敞自己就扛著一架,專瞄準匈奴人中帽兒最尖的百騎長、千騎長射!一箭洞貫三四虜。

每一箭,都帶著他的憤怒和仇恨。

他沒能趕得及去見父親最後一面,可今日,傅敞卻絕不會讓匈奴人破開後陣,接近那面豎立在任將軍旁的「傅」字旗幟半步!

……

「君侯,匈奴奇兵受阻,開始退卻了。」

趙漢兒前來稟報時,任弘只點了點頭,沒放在心上,他這四萬多人的大陣可不比狹小的駝城,匈奴人最遠的箭也射不到蘿蔔蹄邊,任弘對自己的後方絲毫不關心。

他現在不過投入了兩萬人在郅居水北岸與匈奴人鏖戰,卻布置了一整個車步協同的卻月陣在後,左右還留了幽、並騎數千人勿要下馬步戰,先充當預備隊提防敵人偷襲。

就算出現奇蹟,他們都被匈奴人擊破,身邊還有趙漢兒的屬國騎兩千,段會宗所率的屯騎營重騎兵千餘騎,前面更有上萬冀州兵站著。

好在事情如任弘所料,他根本沒必要用上手裡的三張王牌。

彷彿是駝城一戰的復刻,兜圈而來的萬餘虜眾不能當卻月陣,放棄了強攻,只遠遠射箭騷擾。奇襲任弘中軍的任務宣告失敗,在任將軍派出左翼未渡水,騎馬待命的兩千并州騎來驅逐後,匈奴人便悻悻退走,不等他們繞回北岸,又被右翼幽州騎三千人攔住了去路。

儘管匈奴人倉皇躲避,但兩支騎兵還是撞到了一起,漢軍將士揮舞著騎矛和環首刀殺入甲胄單薄的胡虜中,舉刀落刀之間,血光四濺,這支匈奴奇兵一時奔潰,死者相積。

從始至終,不管身後喊殺聲多大,任弘都只讓趙漢兒盯著,自己甚至都沒回頭看一眼。

他只關心前方戰況,計畫中的右翼進擊,壓迫匈奴人往燕然山方向,卻並不順利。

甘延壽的左翼擋住了兩萬餘匈奴人的進攻,他們組成大大小小的騎陣,往來迅速,常常射一箭就跑不接近漢軍弩機射程。

而右翼的王平處,下馬步戰的漢軍能破開沿河防線,卻很難深入,匈奴單于派了三萬騎來回馳射滋擾,漢軍前進得很慢很慢,哪怕任弘再度舉起令旗,讓擊退了匈奴襲後騎兵的幽並騎參戰,也效果不佳,漢軍長途跋涉太過疲憊,今日恐怕做不到一漢當五胡了。

他陷入了猶豫,摸著手中最後三張牌,思考要如何打。

對岸的虛閭權渠單于也不好過,由甌脫王率領的奇兵無功而返,還折損大半,讓他喪失了通過斬首行動讓漢軍大亂的信心,漢人的步卒果不可攻。

而左右翼的戰事陷入了僵持,匈奴以三打一竟還處於劣勢漸漸被推離河岸,對面任弘還有萬餘人沒出戰,他也只好在身邊留了兩萬騎做預備,不敢輕易投入戰場。

就在這時,後陣的郝宿王刑未央派人來告訴單于一個好消息!

「接到斥候消息,左賢王(郅支)四萬餘騎,將於天黑前抵達此地!」

……

戰事已從正午持續到了食時,現在離天黑只剩下一個時辰不到了。

任弘的面色也越來越嚴肅,雖然漢軍的斥候沒有厲害到放於敵後百里外。但他卻明白,一旦天黑,這場仗漢軍便無法取得全勝。即便夜戰擊敗匈奴人,他們也可以乘著夜色遁走,單于更會逃得無影無蹤。

雖然打到現在,匈奴已元氣大傷,註定分裂,但只要虛閭權渠單于在,匈奴三部的凝聚力就還在,隨時可能捲土重來。這場仗已讓任弘失去了傅介子,大漢也失去了千餘袍澤士卒,幾萬匹戰馬。此役後,漢軍五年內再無充足馬匹出塞,若只獲得殺幾個小王的寥寥戰果實,實在太虧了。

「此戰,必須在天黑前結束。」

任弘下了決心,捏住了手裡的韁繩,只有些心煩,事情不太順利啊。

計畫A和計畫B都不行……

「那就只能用計畫C了。」

為此戰準備了四五個預案的任弘很是無奈,迅速揮動令旗,派傳令兵先給諸將傳訊,等他們一一回報說收到後,才招呼身旁的擎旗官孫千萬。

「老孫,拔旗!」

孫千萬應諾,他和幾人拔起任弘中軍的三面旗:漢、任、傅!他自己抱著傅介子大旗的松木杆,努力站穩,但腳底下有些打滑,傷還沒痊癒啊,好在身後有袍澤幫忙穩住。

任弘拔出了從傅介子處取來的佩劍,劍尖直指前方。

「前進!」

匈奴今日較過去更難纏,竟能和只有他們一半人的漢軍鏖戰半日,這是被逼出來的士氣,也多虧了匈奴大單于的鷹羽白纛立在匈奴人陣地後方,竟真的未挪動一下。

「那就由吾等幫他動一動!」

任弘扔出了倒數第三張牌,隨著孫千萬等擎著飛揚的旗幟來到郅居水邊時,中軍前陣萬餘冀州兵,也在張千秋的命令下,排成一條廣闊的陣線。

士卒們鞋履踩著步伐,跺著郅居水的浪花,踐著泥濘與屍體,踏在沾滿鮮血的草地上,緩緩將長矛放平,向單于纛前進!

雄赳赳,氣昂昂!

……

「去吧。」

大會戰猶如玩牌,雙方你一張我一張,都要針對對手的殺招出牌,底牌萬萬不能先打出來。

隨著觀戰小半天沒有動作的冀州兵加入戰場,若虛閭權渠單于不想跑路,就必須阻止他們前進。他一揮手,將作為預備隊的兩萬騎派出,只留八千騎在身邊——除了五千騎垂頭喪氣的甌脫王,就只剩下三千騎單于親衛,由左大將薄胥堂率領。

只需要再堅持一會,天黑之前,他的兒子就能帶著生力軍抵達戰場,徹底扭轉整個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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