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燕然未勒歸無計 第487章 駱駝礨峞垂玄熊

來自罽賓國的浮屠沙門彌蘭陀又成了奴隸。

他是在余吾水以北的匈奴聚集地傳教時,被左谷蠡王郅支派人擒拿的,理由是煽動組織漢人奴隸逃跑。

「我只勸他們忍耐順服,何時慫恿過人逃走?」

已經留了一下巴卷鬚的彌蘭陀沒有生氣,只耐心地想要與郅支的屬下講道理。

他在幾年前恢複自由,將那對姊弟托一個篤信了佛法的百騎長後就離開了右地,在匈奴各地行走想要傳播佛法,只是願意聽他說話的貴人寥寥無幾,反倒是底層凄苦的奴隸對彌蘭陀說的「來世」很感興趣。

彌蘭陀告訴被匈奴鞭撻的奴隸們,忍耐是最高苦行,人生在世,如果不能忍辱的話,那麼以後投生的地方,就遇不到佛出世,遠離佛法僧三寶,經常在地獄餓鬼畜生這三惡道裡面打轉轉,動不動就是幾劫這麼長的時間。

他還講了兩個佛祖忍辱的故事,其一是佛陀在優陀南國傳道時,被王后派人辱罵,罵佛陀是強盜、蠢驢、白痴、駱駝、畜牲,不管佛陀走到哪,這些人就跟到那裡,但無論他們怎樣的詛咒惡罵,佛陀總是微笑相待。

在侍者阿難陀無法忍受惡罵想要勸佛陀離開此國時,佛陀卻拒絕,大象在戰場上能經得住如蝗之籬,他將以同樣的方式,忍受這些辱罵。直到一日,有辱罵佛陀者摔成了重傷,佛陀為其診治,眾人遂一起跪在佛陀面前悔恨不已。

更誇張的故事,是佛陀若干世之前,作為在山林中修行的忍辱仙人,被歌利王割掉了鼻子耳朵,削下手臂,直到節節肢解。但血泊之中,仙人面目依舊相好圓滿,面色絲毫沒有變化。

所以面對主人的斥責唾罵鞭打,不要嗔恨,來世做惡的主人會下畜生道,而奴隸只要忍過去,來世便能做貴人。

「忍辱的光明,超過日月的光明。龍象的力量雖然威猛,但是跟忍辱比起來,萬萬分之一都比不上。布施做慈善,雖然也有大福報,但是,福報卻趕不上忍辱。」這是彌蘭陀勸誡奴隸們的核心。

故世無所怙,唯忍可恃。忍為安宅,災怪不生。忍為神鎧,眾兵不加。忍為大舟,可以渡難。忍為良藥,能濟眾命。

大多數願意聽進這些話的奴隸,都變得更加乖順了,至於逃跑的那些,是不知從哪聽說漢軍北征後,心存僥倖溜走的漢人奴婢。

但這道理和千騎長說不清,於是彌蘭陀重新成了奴隸,一條系牛的骯髒繩索綁著他的脖子,磨出了血泡。而一旦他動作稍慢,鞭子便抽在脊背上,他的新主人是一個惡毒的匈奴貴族,在遷徙時讓彌蘭陀單獨拉一輛車,還不許那些同情沙門的人幫忙。

這下,就輪到彌蘭陀笑著忍耐了。

來匈奴已有七年,彌蘭陀已經十分了解這個民族,也明白為何老師曾說起,數十年前,單于使者經過蔥嶺以西諸國時,從罽賓到康居,諸邦都十分恭順,免費給匈奴人提供衣食住行,敬重程度勝過漢使。

因為匈奴確實強悍,雖同為騎射行國,但組織度極高,遠勝於月氏、康居、塞人。

他們能夠與強大的漢朝角逐數十年而不亡,二十四長每年與大單于聚會三次,決定秋後出兵劫掠的方向,在漢人北侵時,單于能讓各部拋棄漠南,橫穿大戈壁遷徙,屢屢躲過漢軍兵鋒。

而光是驅部眾人畜避於余吾、郅居水上,數十年間,起碼有十餘次之多,這種違背四時游牧的長途遷徙,每次都會對匈奴經濟造成損害,但也讓他們視遷徙避難為常事,駕輕就熟。

但這次遷徙同過去略為不同,大單于連匈奴的核心狼居胥、姑衍,部民賴以為生的安侯水(鄂爾渾河)流域都要放棄了。七八萬戶帳落拋棄了衰老的牛羊甚至家中老人,化整為零,驅車馬西行。

亦有三萬餘戶,十七萬人是大單于直屬的領民,作為輜重隊隨單于而行,保護他們的是分散在遷徙隊伍周圍的十餘萬騎青壯。

不少部落違逆了大單于的命令,寧可投降漢人也不願西遷,但大多數帳落依然追隨單于腳步,就像下意識跟著頭羊的羊群。

他們的目標指向前方那道越來越清晰的山脈——燕然山。

彌蘭陀拉車之餘抬起頭,看到猶如駝峰的燕然山已在眼前,平緩起伏的丘陵牧草茂盛,河流縱橫,越往西山脈越高,山腰有很多白樺和西伯利亞杉,覆蓋積雪的主峰聳入藍天白雲之間,不算太高但很長,幾乎橫跨整個漠北,將將匈奴本部和右地分隔開。

燕然是萬河之源,漠北幾乎所有大河都發源於這條綿長的山脈,山脈中部有一個寬二十里的隘口,猶如駝峰中間的凹點,是連接右部和單于庭的主幹道。

按照虛閭權渠的計畫,右賢王會派人在燕然隘口接應,讓龐大的部眾過去,雖然帳落速度慢,但漢軍中、東兩支大軍,如今還在單于庭附近打轉,千里之遙,起碼半個月才能趕過來。

「嗚嗚嗚!」眼看燕然山隘口遙遙在望,隨著一陣急促的牛角號聲,全副武裝的匈奴騎手縱馬從拉得長長的遷徙隊伍旁掠過,大聲呼喊,讓所有人都停下。

龐大的牧民隊伍止步了,這一停就是一夜,匈奴貴人們臉上沒了往日光彩,牧人滿臉憂慮,奴隸們則依然聚在一起,暗暗祭拜石浮屠。

沒人知道前面出了什麼事,只是到了次日,一個詞在遷徙隊伍中遊走,從不同人口中說出,以畏懼和難以置信的語氣。

那一天,身處漠北,已整整一代人沒有遭受戰火的匈奴人,終於回想起了曾一度被他們所支配的恐怖,和被敵人在草原上來去自如的那份屈辱。

「是漢軍!」

「敵在燕然山!」

……

「確實是單于大軍沒錯?」

在百里開外的燕然山隘口西側,傅介子也和虛閭權渠單于一樣吃驚,按照原本的計畫,他這一路只是堵住去往右地必經之路燕然隘口的「漁網」,依靠中、東兩路主力擊敗單于主力,而傅介子守株待兔,將潰兵一網打盡。

但沒想到,匈奴人竟來得這麼早,聽斥候說,黑壓壓有十幾二十萬騎,或許還不止,眼下就隔著隘口同漢、烏孫聯軍對峙。

而說好的友軍則連影子都不見,算算日子,任弘和趙充國速度拉滿,也頂多才在單于庭匯合,離此尚有千餘里。

傅介子瞭然:「單于這是驅人畜西遷,想與右賢王匯合,在三路之中,挑一個看上去最軟的柿子來捏啊。」

但右賢王已在大漢使者伐謀伐交的攻勢下,雖沒有直接加入漢軍,但卻向南移動,讓出了他本該替大單于守好的燕然山隘口,大概是想看兩虎相爭。

兩個意外造就了這場遭遇戰,雖然西路軍最弱,漢卒不過五六千,此外有四萬烏孫人由右大將與馮嫽率領,五千小月氏由小月氏王狼何所率,說好聽點是義從騎,說難聽點是僕從國兵,都不太靠得住。

狼何得知匈奴主力提前抵達,已生退縮之心,派人來勸傅介子暫退,烏孫右大將軍雖沒明說,但也有此意。

在野戰中面對匈奴,還是被逼到絕境的單于主力,烏孫人和小月氏都有些畏懼。

但傅介子卻堅決不退,對眾校尉道:「元狩四年,世宗皇帝以敢力戰深入之士皆屬驃騎,使出代郡當單于,長平烈侯作為偏師出定襄,然偏偏是他遇上了伊稚斜主力,方有漠北之役單于遁逃。今我亦將西域偏師,卻遇單于,是天降大任於吾,命也乎?」

他立刻讓人將斥候遭遇戰中俘獲的匈奴人捉來,讓鄭吉去「無意間」透露右賢王已降漢,漢軍有十餘萬大軍在隘口後,再放匈奴人離開。

鄭吉笑道:「這不是西安侯常用的虛張聲勢么,義陽侯怎麼也學到了?」

「現在是我的了。」傅介子倒是一點不客氣,他讓烏孫、小月氏騎從在馬尾巴上栓樹葉,在燕然山西麓到處跑,營造大軍抵達的架勢。

傅介子想逼匈奴人知難而退,沿著燕然山向北撤,如此漢軍便能銜尾而擊,烏孫、月氏襲擾其輜重拖慢單于速度,拖到趙充國任弘趕到,便可以打一場殲滅匈奴的大會戰了!

可燕然山不算高,除了不能走大隊人馬外,對方小部隊斥候騎著馬,都輕鬆可以翻過來偵查敵情,這計能瞞多久?

一天,三天?

而友軍又要多久能到?

五天,十天?半個月?

西路軍孤軍深入,與趙充國任弘暫時聯絡不上,不管事先準備再充分,草原上也難免陷入不知敵、不知己的情形里,打起來時,很多時候不是看誰打得好,而是看誰犯錯更多。

「還是要做好決一死戰的準備啊。」合議時奚充國如此提議,但不同於鐵門關外那條窄窄的遮留谷,燕然山隘口寬達二十餘里,匈奴人是可以展開陣勢進攻的,漢軍不過五六千,靠四五萬烏孫、小月氏頂住十餘萬匈奴人硬撼,別說右大將和狼何沒信心,傅介子對他們也沒信心。

「如果有座城就好了。」孫千萬如是說,輕俠軍善守,若能像赤谷城之役、達坂塞之役那樣據城而守,擋住正面,而烏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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