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燕然未勒歸無計 第474章 基建

「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劉詢看著諫大夫蕭望之所上奏疏,裡面引用孝武皇帝求茂才異等詔,說「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蕭望之認為值此百事待興之際,不能讓大才閑置在野,而應該加以任用。

比如先前因小過而辭官的建平候杜延年,如今朝中廷尉之職空缺,而杜延年在家中修《小杜律》獻於朝廷,作為官吏學法教材,有大功,當徵辟入朝為官。

確實很有道理,但劉詢讀罷卻搖了搖頭:「蕭望之替人當刀了。」

劉詢在做皇帝方面,確實有天賦,雖「垂拱」於建章宮,但未央那邊的一舉一動,群臣關係遠近,誰和誰友善,誰與誰暗暗為敵,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知道有朝中一個自詡「清流」的群體,以魏相、梁丘賀為首,多為儒吏,政治傾向和孝昭時發鹽鐵之議的賢良文學差不多,反對開邊北伐。

被劉詢重視的蕭望之也在其中。

劉詢還在民間時就聽說過蕭望之的名聲,他在其他人脫光衣裳受檢查入見霍光時斷然拒絕,又直諫霍光,為大將軍所不喜,結果其他被丙吉舉薦的人都封了官,唯獨蕭望之做了小苑東門的守門人,其鄉人出入,隨從前呼後擁,風光得很,譏諷蕭望之道:「不肯碌碌,反抱關為?」

你不肯屈從平庸,幹嘛還當個看門的啊?蕭望之只回了句:「各從其志。」

蕭望之在霍光主政時期一直不得志,十數年不得施展,青春易逝,等霍光死時,已是四旬中年人,但這性子,竟是一點沒改。

劉詢倒霍親政之後,反對大將軍成了政治正確,加上蕭望之經明持重,論議有餘,就讓他做了個諫大夫。

作為一名諫官,蕭望之確實很稱職,遇到以為不妥的事,從不隱瞞,立刻便上奏提出,為此得罪了不少人。

比如劉詢任宦官弘恭為中書令,在建章宮和尚書台之間傳遞文書,蕭望之便以為不妥,奏疏內容劉詢還記得,大致說:「宦者不該參與朝政,更不可在朝廷重職為官,此乃大漢祖制。」

劉詢將奏疏留中,蕭望之卻不甘心,在朝會時竟傻乎乎地又提了一次,這讓皇帝身邊的得力助手弘恭無比尷尬,暗暗恨上了蕭望之。

而正月時,劉詢終於立了許平君為皇后,完成了心中夙願。

旋即封許廣漢為平恩侯,其弟許延壽為樂成侯,蕭望之又上奏了,認為文皇帝時不曾封竇氏為侯,而孝景欲封王皇后兄王信為侯,也被周亞夫反對,這是正確的。外戚恩澤侯需要減少,一來功勛不可濫發,二來,也恐外戚坐大,霍氏之事複發。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這蕭望之也太不會看眼色形勢了,許廣漢與一般外戚不同,在掖庭對劉詢多有照顧,而許延壽的兒子許嘉,更是代劉詢而死,以天子念舊的性情,豈能毫無回報?

於是蕭望之這一奏疏也沒被採納,一來二去,他竟將皇帝身邊的宦官、外戚都得罪了,若非劉詢刻意維護,恐怕早被人使絆子弄死。

但越是這樣,劉詢就越珍惜,他現在不缺甜言諛語,只缺一個「能面刺寡人之過者」。

正如韓非子所言,不用諫臣,則絕世之勢也。西安侯偶爾會與劉詢說真話,但只談大體不說小節,於外戚等事上一言不發,他很有分寸,但有時又太有分寸。

蘇武在中朝時也會說實話,但他年紀大了,劉詢需要一個類似的直臣。像蕭望之這樣的鐵憨憨,都是稀有動物,有一個算一個,必須珍惜。

但劉詢又有些遺憾:「君之直臣,父之暴子,只可惜蕭望之太直,不通人情,昧於大理,難堪大用。」

反倒是這次將蕭望之當刀使用的魏相,讓劉詢更重視些。

魏相曾倒過桑弘羊,斥退過車千秋之子,又參與了倒霍,彈劾杜延年,如今反對任弘……除了諫西域之事翻車那次,每一次節都有挑得十分巧妙,也不知是真的能辨姦邪,還是善於站隊。

有花花心思沒問題,政見與西安侯要做的事相左更沒問題——劉詢其實很需要這樣的人,能時不時站出來反對任弘幾聲。

如今徵辟杜延年的奏疏已上,該如何處置呢?

霍光有兩延年為左膀右臂,風格相反,政見不同,但能力都極強,霍光執政期間,杜延年才是真正的丞相。後來田延年自殺而死,杜延年急流勇退,誰更聰明不必多言。

但杜延年可不是牆頭草,十多年前,他發起鹽鐵之議,進賢良文學,十多年後,哪怕大將軍霍光一意孤行想滅匈奴,杜延年也態度堅決地表示反對,最後竟讓霍光改變了想法。

但這個人奇就奇在,倘若諫言不成,卻也能儘力辦事,為國事排憂解難,所以霍光才愛而信之,納其忠言。

「杜幼公宰輔之才也,只可惜,是大將軍的人。」

劉詢頗為遺憾,他在用劉賀故吏王吉、龔遂時毫不擔心,但對杜延年,多少有點膈應。雖然杜延年之子杜佗與他是好友,但杜幼公本人態度曖昧,若能在朝中留到倒霍之際,和丙吉一樣明確站隊,插霍氏一刀就好了,你提前跑了算幾個意思?是要學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么?

這點讓劉詢有些生氣。

而且現在召回杜延年加以重用的話,等到來年,「竟寧」的真正用意暴露時,杜延年恐將成為朝中清流領袖,以其能力和威望,連西安侯任弘也不得不正視。

雖然異論相攪是好事,但劉詢可不想戰爭的節骨眼上,再開一次鹽鐵之議。

但若不召也說不過去,於是劉詢略加思索,露出了笑。

「倘若有杜延年和與趙充國、道遠合力操辦此事,何愁匈奴不滅?」

數日後,建章宮中,一道詔令下達,讓魏相、蕭望之等人面面相覷,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復召建平候杜延年,拜為西河郡太守!」

……

和魏相等人期盼的相反,也和劉詢設想杜延年「以退為進」不同,杜延年一點重新出仕的心思都沒有。

他年已近六旬,就想好好在家修律著述,讓家學能傳承於世,他父親修了《大杜律》,他貢獻《小杜律》,也算一是美談了。

當長安詔書抵達時,杜延年推辭了第一次,但皇帝似乎是鐵了心要他動身,當第二次詔令下達強征時,是杜延年的中子,在朝中做奉車都尉的杜佗來傳。

杜延年的小兒子,有一隻眼睛目盲但生性聰慧的杜欽也勸他道:「父親倘若再不出仕,陛下或會以為你是對當朝不滿,懷念大將軍時了!」

他確實很懷念啊,倒不是說今上和西安侯之政不好,只是……

杜延年心中暗嘆:「我忘不了大將軍之恩。」

再推辭下去確實要惹怒天子了,對宗族不利,杜延年只好不情不願地應徵,接過太守冠帶和印綬,只帶了幾個僕從,離開了南陽老家,前往西河郡赴任。

這一路可不容易,西河郡位於并州刺史部,橫跨後世陝北、鄂爾多斯、晉西北,本是秦朝的「新秦中」一部分,楚漢時為冒頓單于所奪,置婁煩王,河南之戰後,漢武帝元朔四年(公元前125年)分上郡北部和太原郡西部,置西河郡。

戶十三萬,口六十萬,縣三十六,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最關鍵的是,從長安沿著秦直道往北,經上郡過西河,可以通往朔方、五原、雲中、定襄、雁門、太原諸郡,是當仁不讓的「八郡通衢」。

杜延年在元霆年時,曾往返於西河朔方,迎劉詢南下繼位,對這裡可不陌生,此地在後世乾旱無比,到處都是光禿禿的黃土高塬,眼下卻是沃野千里,谷稼殷積,牛馬銜尾,群羊塞道,從各縣的名字就能看出來富庶程度:「美稷、廣田、谷羅、饒、富昌。」都是好地方呀。

元朔年後,西河郡成了漢朝歷次對外用兵的後勤基地。

雖然皇帝定了「竟寧」之稱,但杜延年卻隱隱覺得,有任弘在朝,傅介子等用事,絕不會就此作罷,皇帝也態度曖昧,這項任命就透著不尋常。

但杜延年也無所謂了,他仕途之心已冷,最好的年華和才幹,都獻給了將軍,曾登上二府御史大夫之位,如今再來做郡守,只感覺索然無味。

抵達西河後,杜延年既沒有殺雞儆猴立下馬威,也沒有勤勉勞碌希望做出政績升遷入朝,只言:「孝武之世,徵發煩數,今聖天子在位,當無為而治。」

然而就學起當年的曹參,自己整天痛飲美酒,跟他來的兒子和慕名來投的故吏見杜延年不理政事,想有言相勸,卻被杜延年邀約一起痛飲。

西河郡的這般光景,自然被并州刺史報了回去,劉詢不太高興,覺得杜延年這是在蔑視天子,治郡不進,遂以璽書斥責。

不過在璽書抵達前,杜延年就迎來了一位訪客,卻是以右將軍身份,帶著西園八校中四校以及四萬戍卒,前往朔方郡戍守練兵的趙充國。

「幼公莫非是以二府之職復徙為郡守,而對天子不滿?」趙充國有些擔心杜延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