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燕然未勒歸無計 第465章 阿賀

本始六年冬十一月,經過近一月的跋涉,蜀郡太守張敞終於抵達了成都。

一路山川險阻,翻太白,越巴山,走在驚心動魄的棧道上。直到過了葭萌縣後,眼前才豁然開朗,進入了平坦的成都平原,關中被留侯張良稱之為天府之國,而蜀郡則是「小天府」,真是膏腴沃野,是南方少有的每縣平均戶數過萬的地方。

馬車行駛在幾乎復刻秦咸陽城形制,熙熙攘攘的成都城中,張敞不由暗暗感慨:「幸有留侯走了項伯的關係,為高皇帝在漢中之外請得巴蜀,若無蕭相國發巴蜀之資不斷支援,漢軍當真難以反攻三秦。」

張敞先前所任職的豫章郡也是蠻夷山越之地,又是發展經濟,又是推行教化,希望豫章最終能變成第二個蜀郡,因為蜀郡是變服化俗極其成功的例子,從秦時的南夷之地,不過百餘年時間,就變成了如今的禮樂之鄉。

他才剛剛到成都,水都來不及喝一口,就立刻讓當地官吏帶著,去拜謁了文翁廟。

如果說蜀郡沃野千里多虧了李冰父子開湔堋,那富裕後的教化,則是從漢景帝時蜀郡守文翁開始的,文翁開了郡學先河,選送蜀郡俊秀之士到長安從博士而學,免其徭役,歸來後可為郡吏。一時間,從蜀地到京城求學的人數和齊魯之地的一樣多。

蜀人司馬相如之所以能成為漢武時文人之首,辭賦冠絕一時,固有其天賦的緣故,但蜀郡良好的文化氛圍也是一因。

拜謁過文翁廟後,張敞便讓郡丞等將蜀郡郡學的年輕子弟招來一見,對他們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

大概意思是他們生在了令人羨慕的好時代,如今聖天子在朝,增加了孝廉和博士弟子的人選,將有更多人能獲得去長安學習的機會。

「聖天子將修武帝故事,講論六藝群書,博盡奇異之好,諸君但有一技之長者,大可進言上書,吾將擇其善者薦之!」

蜀郡的年輕人們群情激奮,雖然嘴裡的蜀方言讓張敞聽得不太懂,事後還真有一些年輕人藉機捧著帛書,向他進獻自己的作品——畢竟當年司馬相如就是以辭賦而進,成為孝武寵臣的,有了這個先例,蜀郡人理所當然地認為,文學是仕途的捷徑。

等到晚上張敞看了看這些作品後,覺得大多平乏難以入目,唯獨有個叫「王褒」的年輕郡學弟子,所進一篇名為《聖主得賢臣頌》的駢文吸引了張敞的注意。

「恭惟《春秋》法五始之要,在乎審己正統而已。夫賢者,國家之器用也。所任賢,則趨舍省而功施普;器用利,則用力少而就效眾。」

讀完後張敞樂了:「看似是在倡議天子廣進賢才,實際上,是在誇讚今上乃是聖主,而朝堂眾人皆是棟樑賢才也。」

阿諛之意溢於帛上,好在文筆不錯,辭藻華麗,假以時日,恐怕又是一個司馬相如第二。

張敞不禁對王褒多了點關注,又看了他夾在裡面的幾篇短辭,命名為《九懷》,乃是追思屈原之作——從宋玉賈誼開始,追思屈原就是楚辭後學們常用的命題,王褒篇中「極運兮不中,來將屈兮困窮?」等或許還暗含著自己也懷才不遇的意思。

「才二十三歲,你不遇什麼?」

張敞知道,因為高皇帝是楚人的緣故,故漢好楚聲,孝武皇帝自己就喜歡作楚辭體。而左右親信,如朱買臣等,亦多以楚辭進,唯獨司馬相如獨變其體,益以瑋奇之意,飾以綺麗之辭,句之短長,亦不拘成法,與當時甚不同,由此得寵。

這王褒送上這麼多作品,大概是希望重走前輩老路,但說實話,張敞並不認為天子會喜歡這些華麗卻沒什麼實質內容的文章。

「陛下最喜歡的,是像西安侯那樣的邊塞之詩啊。」

孝武帝時國力鼎盛,辭賦也跟著一起飛上高峰,但畢竟付出了海內虛耗,帝國瀕於崩潰的沉重代價,故而昭帝即位後,復行無為政治,與民休養生息,再加上大將軍霍光不喜歡辭賦,於是賦壇沉寂了十多年。

今上繼位親政後,偶也有人為大獵、宮館作賦歌頌,卻遭到儒生輿論非難,以魏相、蕭望之為首,議者以為淫靡不急。

縱觀近十年來,天下最知名的詩賦家,居然是大司馬衛將軍任弘。

其在小吏時,便以邊塞雄文,開一時風氣,《從軍行》的「孤城遙望玉門關」;《出塞》的「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白雪歌送傅都護歸京》里的「忽如一夜春風來」,或昂揚,或反思,或瑰麗。

又有衛將軍夫人安平公主以秦琵琶彈奏為曲,加進了烏孫胡聲,將原詩的不押韻也掩蓋了,反而別有妙趣,被選入上林樂府。天子最愛讓人在蠻夷入朝時在平樂觀大奏「不破樓蘭終不還」。

已經有不少長安的年輕文士和被流放西域的儒生,模仿西安侯,開始寫起「邊塞詩」了,聽說那桓寬寫了《鄯善王辭》,講述鄯善王傾心聖人之學的事,黃霸則寫了一篇《樓蘭賦》,講了樓蘭從荒蕪之地變成今日沃土,都一改楚辭之體,而隱隱效仿西安侯。

「古有詩經變雅為風,今日詩賦風氣亦為之一變,和孝武時大為不同了,從今以後,恐怕邊塞詩將大興,而楚辭及賦將式微。」

雖然張敞不認為王褒的作品能得天子喜歡,但還是提拔他做了郡守佐吏——其實就當翻譯來用,張敞死活聽不懂蜀人土著那晦澀的方言。

接下來幾日,張敞熟悉了蜀郡諸事,將人事任命控制在手,又到成都之市去了解當地物產。

王褒跑前跑後,殷勤地為張敞做介紹:「蜀人喜好蓄奴,當年主要是從西南夷購得僰僮,用來掘井鹽和丹砂,近年來則常與西北氂牛羌、白馬羌、參狼羌等貿易,以茶易牛馬及羌奴。」

趙充國和任弘在金城郡平羌,導致了羌人向高原大遷徙,也有向南走的,進入了蜀郡周邊氂牛羌、白馬羌的地盤,這幾年戰爭不斷,由此產生了大量奴婢。

官府以夷制夷,富豪則大收羌奴,蜀郡特產的茶葉在西安侯家香鋪的推廣下,不但被西羌豪長所愛,長安也開始有人試著品嘗,蜀茶從平原周邊的丘陵上被採摘,製作成餅或磚,由馬隊騾隊馱著,跟井鹽一起銷往外郡,已經成了當地支柱產業之一。

張敞剛來成都這幾日,不乏有商賈或輕俠來拜見新郡守,表示在南方打聽到了新的消息,願意為天子繼續尋找蜀郡通向身毒的道路。

蜀身毒道,這可以說是大漢版的「尋找西北航線」,源於當初張騫在大夏國見到蜀布和筇竹杖,聽說是從東南方身毒國買來的,他由此料定身毒和蜀郡直接有條通道。

自此,漢使就開始了數十年如一日的探索,武帝命使者等十餘人,分成數路,分別從蜀郡、犍為郡出發,一路出冉氐,一路出邛都,一路出僰。往南探索西南夷,說服滇王服從大漢,卻在後世洱海地區被「昆明夷」所阻,逼得漢武帝修了昆明池,派大軍征伐,最後在西南夷地區開了足足七個郡!又設益州刺史部,寓意州之疆壤益廣。

然而,所謂的蜀身毒道還是沒找到,前方只有一道道橫斷險山和峽穀雨林。

此事不了了之,沉寂了數十年後,近年來隨著事功開邊之臣頻繁封侯,機靈的蜀人也重新看到了機遇,躍躍欲試想做唐蒙第二,欲探索「蜀身毒道」來換富貴了。

張敞卻拒絕了這些人:「西安侯已斷言,蜀之道雖通身毒,然道路崎嶇險阻,難行兵卒商賈,若欲從南方至身毒,唯海路可行!」

在任弘看來,既然是錯誤的方向,還是堵上為妙,不用再拿人命和蜀郡財力去雨林里打水漂了。以大漢目前的科技和國力,靠巴蜀廣漢三郡為基礎,慢慢開發漢武帝時開拓的七個新郡便已足夠。畢竟歷史上牂牁郡(貴州)、益州郡(雲南)漢化都要到元明。

畢竟在海路上,也有許多東南亞的邦國抵達日南郡入貢,孝武時已知海路已經探索到了獅子國,也就是斯里蘭卡,再努把力不就到苦苦探尋的北印度了么?

忙活完這些,張敞才開始履行皇帝的密詔,準備了解這幾年廢帝劉賀都做了什麼,近來聽聞大將軍薨、霍氏族後,可有異動?結果不查不知道,剛一查,便有人來告了劉賀一狀!

「郡守,故昌邑王賀遣吏入成都購買木俑,欲行巫蠱事詛咒天子!」

……

受到舉咎後,張敞十分緊張,要知道,巫蠱乃是大逆之罪,是很嚴重的指控,著名的巫蠱之禍就不必說了,孝武的陳皇后,就是以巫蠱事而廢,幾十年後衛家也一腳踩了進去,在衛太子舉兵前,公孫賀父子、陽石公主、諸邑公主、衛伉都以巫蠱而死。

而廣陵王劉胥也被楚王舉報,說他讓巫師下蠱詛咒天子,這案子就是張敞去辦的,之所以不死,一來是因為廣陵王將涉事者都殺光了,二來,則是天子不願背殺近親之名,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眼下若劉賀真這麼作死,派人買偶人埋地里詛咒皇帝,那他恐怕真要步後少帝後塵了……

在收捕劉賀派來採買東西的家監,又在市場仔細調查後,張敞不由大怒,指著手下搜上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