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安西都護胡赤驄 第436章 大司馬大將軍

大將軍是在府邸廳堂見任弘的,他提前讓僕從將自己攙到堂上,在坐榻後加了木架撐著背,如此方能正襟危坐,巋然不倒,加上服了家醫的鹿茸藥丸,梳理整齊頭髮,美須髯放在胸前,好歹讓精神看上去好了一些。

這便是任弘來時所見的霍光,分明命不久矣,風吹一下就倒,但卻非要硬撐著,因為他是霍氏唯一的樑柱。

任弘和宮裡那位一樣,對霍光病情極其關注,畢竟這恐怕是朝野上下,唯一一位讓他如芒刺背的人了,可謂天敵。一方面巴不得霍光早點去,但另一方面,卻又為之扼腕。

漢武帝如此,霍光也如此,這把持了一輩子的權勢,臨到終了,還是誰也帶不走。

任弘如此想著,幾步上前作揖:「下吏見過大將軍。」

「西安侯來了。」

霍光沒有起身,他起不了,只招手讓任弘近前幾步,仔細端詳他,忽然嘆息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言也哀,老夫命不久矣,今日便想在走之前,與西安侯說幾句交心話。」

任弘忙道:「大將軍何以言此,不過是略有小恙,好好將養幾天,等痊癒後,下吏還要為大將軍做先鋒,北伐匈奴呢!」

「這話老夫愛聽。」霍光笑道:「老夫一生別無他憾,唯獨有兩件事。」

「其一,便是沒能與西安侯結親。」

這話能亂說?任弘嚇了一跳,幸好廳堂內眾人都被屏退了,霍光當年讓楊敞說親招婿一事,因為霍夫人顯鬧了一通,知道的人不少。但近年來沒人敢提了,畢竟霍成君做了皇后,論起來,好像劉詢這老實人幫他姑父接盤一樣,不太好吧。

但霍光說話做事目的性極強,今日重提,肯定不是因為老糊塗了,而是別有目的。

莫非又要發揮霍氏家族傳統,臨死前與自己結親?當年漢武帝死後,霍光就是靠一手娃娃親穩住了金日磾。雖然霍光七個女兒都嫁完了,而任弘也是有婦之夫,但可以讓小一輩來啊。

任弘琢磨著,如果待會霍光非要聯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為免大將軍惱羞成怒摔杯為號讓五十刀斧手破門而入斬他頭而去,任弘也只能賣兒子了,反正隨時能斷,退婚流挺好的。

但霍光竟再未提聯姻之事,只嘆息道:「老夫當初之所以看中道遠,是因為在你身上,看到了一股少年志氣,知道遠他日必成大器,再者,道遠對匈奴的態度,也與老夫頗合。」

「吾兄驃騎將軍曾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霍光感慨道:「只是他在封狼居胥後不久便薨了,大漢也因為對南越、朝鮮用兵停了北伐。但到了太初年間,漢既誅大宛,威震外國,世宗皇帝意欲遂困胡,乃下詔曰,『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後時單于書絕悖逆。昔齊襄公復九世之讎,《春秋》大之。』滅胡,依然是大漢國策。」

「只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世宗皇帝終究未能達成夙願,他在五柞宮駕崩時我就在身邊,聽其遺詔,末了又讓我近前,對我說了這麼一番話。」

霍光道:「孝武說:『漢家諸事草創,加四夷侵凌中國。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世宗皇帝仍是對擊滅匈奴念念不忘啊。」

任弘聽得很認真,霍光今日確實不同往常,連這種梓秘都托出,看上去確實是推心置腹。

可他必須更加小心,被大將軍推心置腹坑死的人可不少。

「故老夫也承其志向,十年養百姓,十年定西域,已斷匈奴右臂,眼看匈奴虛弱,只差最後一擊。若能再給老夫十年,五年,甚至是三年、兩年!定能殘滅匈奴,死後好向孝武皇帝與吾兄報功,只可惜……」

霍光此刻的情感是真的,話語也發自肺腑,只差臨終向北高呼三聲「北伐」。

「老夫唯恐天下人忘了孝武皇帝太初之詔,關東的賢良文學素來反戰,而公卿也耽於治平已久,他們以為匈奴弱了衰了,不能南下牧馬,殊不知,打蛇不死,自遺其害!這場打了一百三十餘年的仗,這九世之讎,必須有個了結!」

霍光看向任弘:「故今日,乘著老夫還清醒,便以伐匈奴之事,託付於道遠!」

任弘推辭:「小子不過初入中朝,區區雜號將軍,何德何能承此大任?」

「道遠勿要自謙。」

霍光笑道:「你功勛冠絕當朝,已得萬戶之封,麾下舊部列侯者三,關內侯者四,又得天子信賴。老夫之後,或許會有一二人論資排輩,但三年五年後,汝必為大司馬大將軍!承吾之業!」

……

大將軍之職由來已久,武帝元朔五年,衛青因大破匈奴而拜為大將軍,以統率諸將軍,位在三公上,卿以下皆拜。元狩四年,又初置大司馬為將軍加官,以衛青為大司馬大將軍,以霍去病為大司馬驃騎將軍。

但衛青的「大司馬大將軍」只是虛銜,實權都在漢武帝自己手中,顯然沒法和霍光比,這位大將軍才真正做到了內秉國政,外則仗鉞專征,其權遠出丞相之右。

「弘才疏年少,當不起。」

任弘越發琢磨不妥霍光意欲何為,立刻道:「大將軍之子五官中郎將,將門之後也,大將軍言傳身教多年,可堪大任。」

霍光搖頭:「知子莫若父,吾子曾隨平陵侯將兵擊烏桓,還。吾問戰鬥方略,山川形勢,霍禹張口結舌,不能對。故我知其才幹寥寥,先時元霆征伐,他也想將一軍出塞,我唯恐他喪師辱國,故不予。犬子耳,不足任大事。」

兒子不行,那就女婿啊,任弘再道:「平陵侯度遼將軍,威震烏桓,戰功赫赫……」

霍光對這女婿也不太看得上:「明友喜歡怒而興兵,慍而致戰,好殺戮,老夫頗為不喜。不然他的封侯戶數,為何偏是兩千九百二十戶?」

任弘顧不上想為什麼,提了下一個人:「車騎將軍富平侯,事孝武、孝昭三十餘年,忠信謹厚,勤勞政事,國家重臣也,宜尊其位。」

「你沒說錯,張子孺確實會做一段時日的大將軍。」張安世也是霍光安排「身後事」的一環,但他深知此人是牆頭草,靠不住,指望張安世,還不如指望丙吉、杜延年。

「但一如當年桓寬評價車千秋,車丞相即周魯之列,當軸處中,括囊不言,容身而去,彼哉!張安世也一樣,他是有才幹,但這才幹早就被消磨殆盡,只剩下見風使舵,承上意為是,不足以託付大事。」

大將軍對親家翁是一點不客氣啊,任弘祭出另一人:「營平侯趙翁孫將軍,乃國朝宿將,亦是大將軍故吏,屯田掃平西羌,三箭定天山,聲威震匈奴,畫策安邊,銘功絕域。」

「翁孫老了。」

霍光搖頭:「年餘七十,垂老窮荒,時日恐也無多。」

這就是大將軍小看趙充國了,趙塘主不但善屯田還精通養生,歷史上足足活了86歲,差點把孝宣朝都熬過去了。

任弘又提了他視為兄長的傅介子,和霍光的左膀右臂杜延年。

當他說到「吾兄義陽侯」時。霍光倒是一愣,他一直以為任弘與傅介子的關係是「情同父子」,原來只是兄弟?

「介子有隱忍謀略,然不過一偏將之才,非大將軍之任。」

「至於杜幼公?」

霍光想起那日杜延年對自己的勸,說道:「幼公好文景之政,常議論寬和,他若是掌權,絕不會支持對匈奴開戰。」

與霍光關係緊密,比任弘資歷高的基本都扔出來擋槍了,但大將軍似乎就是看任弘順眼,一揮手道:「余者如龍額侯等不必再論,縱觀中朝眾人,唯獨道遠,上馬能治軍,下馬能殖財,且年輕力盛,富於春秋。承老夫遺志掃滅匈奴之業,非你莫屬!」

「道遠,這擔子,你可得挑起來啊!」

一通吹捧讓人目眩啊,就差指著任弘來一句「天下英雄唯道遠與光耳」了。

這會廳堂里沒煮酒放筷子,外面晴空萬里亦無驚雷,但任弘心中卻是波濤洶湧,有被這個男人認可的驕傲,也有驚覺其目的的自危。

霍光已經耗盡了全部心力,說不動了,只朝任弘微微拱手:「道遠日後執政,當記得寬待霍氏,兒孫不肖,有些事,還望道遠看在老夫面上,勿要與他們太過計較啊。」

是你家那位賢妻良母非要跟我計較啊,任弘立刻避席道:「不敢,大將軍今日託付以大事,弘也說一說肺腑之言,大將軍於弘而言,猶如師長,弘常學大將軍之才,效大將軍之忠。」

「故在弘心中,大漢百三十年中,只有一位真正的大司馬大將軍!那便是君侯,受襁褓之託,任漢室之寄,匡國家,安社稷,這份功績,連長平烈侯亦不如也!」

任弘對天發誓道:「三公之任,下吏不敢置喙,但不管弘日後擔任何等職銜,不論進退,願盡綿薄之力,復統漢家健兒,再出朔方,誓竭力盡心,剿滅匈奴,再封狼居胥!此生唯以此事為志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雖然有的新詞諸如鞠躬盡瘁讓霍光聽不太明白,卻足表其決心,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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