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安西都護胡赤驄 第430章 天問

在確定大將軍不欲殺自己後,任弘也將留在隴西趙漢兒處的兒子任白接回了家。

任白一歲多就跟著父母去了西域烏孫,一待四年多,對長安早沒了印象,甚至因與烏孫人相處久了,連口音都帶著點漢朝版的疆普。不過年紀小,相信很快便能被關中正宗雅音糾正過來。

所以任白看啥都覺得新鮮,跟在夏丁卯後面跑來跑去,臘前二日齋戒,製作祭祀用的食物,清掃洗滌,他在西域可沒吃到過這麼多花樣,各種小食往嘴裡塞,最後把肚子都吃壞了,拉了好幾天。

而先臘一日那天,進行逐疫儀式,任白就讓游熊貓將他舉高高,在夏丁卯指點下,將上畫「神荼」、「鬱壘」二神形象的桃符掛到門前。

孩子的歡聲笑語,讓這個年格外熱鬧。

十二月癸亥,是本始五年的最後一天,一般人家都是正旦過新年,但對於公卿大臣來說,明日要參加大朝會,基本不在家,所以便要趕著今天走親訪友。

任白今日則穿上了好看的新衣,頭上扎了兩個小發鬟,被任弘牽著在尚冠里中走動,到傅介子、蘇武等各位前輩家中拜年。

傅介子送了任白一把小孩子用的小弓,任白愛不釋手挎在肩上,在前頭邁大步走洋洋得意,還真點「行人弓箭各在腰」的感覺了。

最後到了劉德府上。

任弘蹲下來,替兒子擦了擦在傅介子家吃糕沾在嘴邊的屑:「劉宗正與傅伯父家不同,好文重禮,待會到了裡面,懂點禮儀,休要給我與你母親丟人。」

而進了府邸送上禮物後,任弘要與劉德說話,而任白坐在一旁坐的很不安分,看家劉德家的年幼子侄們在一起玩,也想加入進去,任弘只低聲叮囑他:「下手切勿不知輕重。」

前幾日在尚冠里巷子中與楊惲家兒子玩鬧時,任白就一打三,將另一群跟他們「搶地盤」的孩子揍哭了,其中一個還是霍家侄孫,挺有能耐啊!

而劉德給任弘倒酒,卻說了一件晦氣的事。

「楚王卒了,是自裁。」

也不管是不是冤枉,與匈奴勾結是不是事實,反正楚王劉延壽在見到天子使者後,已經自殺,而楚國亦廢,其家眷和諸位王子侯也一併攆到房陵去。

這件事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後果:本來是小宗的劉德,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楚元王一系的大宗,這下家裡祭祀楚元王的家廟得升一個檔次了。

劉德笑道:「也不知烏孫太后何時能歸,如今她可是楚元王后裔中位最高者了,昔日受制於肥王,如今太后稱制,等到昆彌成人,她若是欲歸故鄉,應無人能阻了罷?」

任弘搖頭:「太后性情倔強,當年孝武皇帝曾對細君公主言,『從其國俗,欲與烏孫共滅胡』,太后也將此當成了自己的使命,這些年來儘力治國,願頃烏孫之兵助大漢掃平匈奴。」

有這一執念的又何止是解憂呢?大將軍霍光也在垂暮之年,對此事念念不忘啊。

漢武帝一定是極富個人魅力的人吧?哪怕已死去快二十年,他這未盡的夢想夙願,依然在影響解憂、霍光,引導著整個帝國繼續向前。

這些天任弘幾乎每日都要出入尚書台,與中朝將軍們開小會議論後年的伐匈計畫,原本去年大將軍就想乘匈奴內亂動兵了,豈料卻趕上了地震,遂不了了之。

而現在,大將軍或是感覺到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不願再拖下去,儘管元霆時五路伐匈的馬匹損耗還沒完全恢複,但霍光已迫不及待。留給大漢的準備時間只有一年,而這一次,任弘應能在戰爭中獨當一面,成為一路主將,只不知大將軍是想讓他回北庭領著烏孫兵抄後路,還是另有安排。

霍光對掃平匈奴的渴望,勝過了對培養一位政敵對手的擔憂,哪怕知道任弘不是「自己人」,也要對他加以重用。

任弘一邊積極出言獻策,心裡卻有個問題。

「大將軍,能活著看到那一天么?」

這時候,方才去與劉德子侄玩耍的任白卻回來了,興緻缺缺,任弘問他為何不玩了,任白一副小大人模樣搖頭道:「鳩車、竹馬,那是幼兒才玩的。」

哦,那五歲半的你就不幼齒么?

任弘失笑,兒五歲曰鳩車之戲,這個比較低幼,一群孩子或推或拉,將小鳩車到處跑,跟後世孩子玩跑車、挖掘機異曲同工。

七歲曰竹馬之戲,則是拿一根竹竿騎上,一隻手握住竿頭,竿尾拖在地上,另一隻手做揚鞭狀,來回嬉鬧。高端點的甚至在身上插了幡,排行伍,扮作漢軍與匈奴來回廝殺,男孩兒們生來就喜歡打打殺殺的遊戲,後世里也到處是扛著98K大狙突突突的。

但任白在西域待的久,常隨任弘出入軍營,耳濡目染,過了五歲就對竹馬沒興趣,而想要騎真馬了。

任弘給他製作了小鞍,任白每每試圖騎到那匹名為「胡蘿蔔」的一歲小馬身上。

畢竟是活的,還會動啊,與拖著竹竿自己走相比顯然更刺激。

此外便是好打彈弓,瞄得還賊准,自任白回來後,任弘家屋頂上就再也沒有一隻麻雀敢落。

「這是隨了他母親吧?」

任弘有種感覺,自家往後又要出一位猛將兄了。

嫌同齡人幼稚的任白是個多動症,來任弘身邊坐了會又乏了,大人說話他也聽不懂,左看右看之下,卻發現滿是忙碌的劉德家中,亦有安靜的一角。

天井對面的閣樓上,有一位八九歲年紀的少年郎,在嘈雜的環境里,仍能安靜地坐在案几上看書,只偶爾朝廳堂中瞥一眼。

眼看任弘與劉德聊得差不多,兩人話盡,開始頻繁喝面前的酒水時,少年知道差不多了,遂從容起身,將一卷竹簡捏在手裡,斂容趨行而至,入堂後朝長輩們長拜。

「小子劉更生,見過西安侯!」

……

劉更生是劉德家的中子,任弘當年見過他一面,當初滿地爬的孩子,不知不覺都長這麼大了。

劉更生雖才八九歲,但眼中頗有早慧光彩,打扮也像個小大人,手持書卷舉止有禮,和任白是完全相反的性格。

任弘聽夏丁卯說過,劉宗正家出了個書獃子,也不出門與同齡人玩鬧,整日就悶在家裡讀書。

吳楚之俗,兒生一期(一周歲),為制新衣,盥浴裝飾,男則用弓、矢、書、筆,女則用刀、尺、針、縷,並加飲食之物及珍寶服玩,置之兒前,觀其發意所取,以驗貪廉愚智,名之為拭兒。

也就是抓周了,劉德、解憂公主皆出身楚藩,家中也興此俗,劉德笑言,劉更生抓到的正是一卷竹書,死死抱著不放,甚至開始下嘴去啃。

而自家兒子呢?任弘想起,任白當初抓周比較晚,是在赤谷城,所放諸物都不抓,而是先抓了一個奄蔡胡婢的胸,還咯咯笑個不停……

有出息!

當時任弘與瑤光面面相覷,好在哄了半天鬆手後,任白又爬了老遠,抓了瑤光隨手放在一旁的馬鞭。

你是要當朱庇特之鞭么?

「這孺子剛讀完論語孝經,近來盡愛讀一些雜書。」劉德嘴裡抱怨,心裡是炫耀的,他曾帶劉更生入宮,其年少博學讓皇帝都有些喜愛,說過了十二歲就讓劉更生為郎。

而劉更生將手中書卷給任弘過目後,讓他頗為驚奇,居然是自己剛入長安跟賢良文學互懟時,特地佔了個名,然後就只作了一篇《雷虛》就擱淺的《論衡》。

這不算太監,只是還沒寫完。

因為任侯爺近年來頻繁立功,傳奇事迹太多,那樁事反倒不太有人提了,沒想到劉更生還是任弘的忠實讀者。

劉更生跪坐在長輩面前,說道:「更生近來讀屈原《天問》,讀至『薄暮雷電,歸何憂?』心中有惑,然翻閱五經子書,皆言此為天人感應,神神不可追問,古往今來,竟無人能解為何有閃電雷鳴。問及大人,大人說西安侯曾於樂游原上引下雷電,更生讀之,這才恍然大悟。」

任弘看了劉德一眼,劉德笑著頷首,這孩子說話老氣橫秋,但是……

這就是你所謂的雜書?才九歲的娃子就讓他看屈原的《天問》真的不要緊?

天問是屈原作品裡十分獨特的一篇,不再浪漫而儘是理性,從最開頭的「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問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到中間的「九州安錯川穀何洿東流不溢,孰知其故」問大地構成,河川東流之理。

再到結尾的「吾告堵敖以不長。何試上自予,忠名彌彰」問楚國及天下歷史興衰。

全詩三百餘句一千五百餘字,一共問了一百個問題,不論是天地萬象之理,存亡興廢之端,賢凶善惡之報,神奇鬼怪之說幾乎無所不問。就像古代版的「十萬個為什麼」,集合了華夏自古以來一切未解之謎,表達了中華民族對真理追求的堅韌與執著。

所以後世火星探測器才命名「天問」系列。

只是屈子挖坑不填,問了問題沒給答案,只愁殺了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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