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安西都護胡赤驄 第402章 時代的一片雪

本始三年的東亞註定是多災多難的,大漢才遭了數十年不遇的大旱蝗災,入冬後匈奴又挨了一場幾代人未見過的白災,讓本該大打特打的兩國偃旗息鼓,都只顧著各自的事了。

漢朝遭了災,上有官府出面救荒,諸如設常平倉,賑濟災民免除災區賦稅等事。畢竟孝武晚年關東流民二百萬,天下大亂的事記憶猶新。朝廷再腐朽,表面上也得做事,這便是王朝的功效,講究的是一郡有難,調動八郡糧秣支援。

但畢竟是封建王朝,比不了後世。理念雖好,總得靠人去落實,各地吏治清濁不一,甚至還有官吏打著賑災名義盤剝發國難財,落實到個人頭上恐怕所剩無幾,往往是遠水不解近渴,只能在事後亡羊補牢,若只指望朝廷來救,災民恐怕早就餓死了。

好在下亦有宗族力量維持地方秩序,同姓在各地聚族而居,讓人有了歸屬感。里正三老也多是族長,雖親疏已遠德行不一,但遇到災禍以惠窮民,以濟親戚鄰里,是被人稱道的道德之事,多多少少也有些鄉賢在做。

但世上沒有免費午餐,事後他們多半會吞了窮親戚的土地,讓其變成自家佃農,一個地方小豪強,往往是在災禍中壯大的。

而進入本始四年(公元前70年),漢朝災情緩解,以天子大婚為標誌,總算結束了災荒,但在匈奴,苦難才剛剛開始。

「天氣太怪,超出了最年長老人的見識,雪在年前就下過又化掉,然後就幾個月沒落雪,河流封凍,人還能撐著,牲畜卻病倒了很多。」

彌蘭陀去河邊時遇到了相鄰牧場的鄰居,他此刻也在鑿冰,常常嘆息不已。

眼已是二月,漠北的氣溫依然在零下十多度,湖泊河流凍得硬梆硬,數月前曾被白雪覆蓋的草原,如今卻一點白色都沒有,草木被凍死後,只留下大片大片的黑土地。

鄰居對彌蘭陀抱怨,說這是遭「黑災」了。

白災來臨時,狂風呼嘯,暴雪肆虐,彌蘭陀已經見識過厲害了。而黑災的性質卻與之完全相反——下雪太少。

看似什麼都沒發生,卻在暗地中埋下死亡的威脅,一群衝出圈的牛羊正發了瘋似的在冰河上走動,低頭舔舐冰面,不乏將舌頭凍傷,甚至粘在上面只能用刀割開的,鄰居家的妻女只能拽著母羊,不讓它去冰面上。

鄰居看著這一幕嘆道:「牲畜二十天吃不上雪,就會缺水,母羊產不出奶;四十天吃不上雪,就會掉膘;如果連續兩個月以上無積雪,牲畜會變得瘦弱,陸續倒下。」

彌蘭陀只默默幹活,整個家只剩他一個大人後,生計變得更艱難了,他得將鑿下的冰塊拖回畜圈,一點點弄碎後放在食槽中,讓牲畜容易吃下。野外草木都被拾得一乾二淨,實在是找不到能點火的燃料,人的飲水也只能靠這些碎冰維持。

普潔和弟弟將碎冰放進嘴裡唑著,貪婪吸取水分。

但牛羊馬匹飲水量是人的幾倍十倍,圈裡的牲畜像極了久旱的草木,蔫蔫的,再無過去的活潑,任彌蘭陀擠疼了母羊,也再無一滴奶出來。

「遷徙吧,往金山走,高處還有積雪。」一戶趕著牲畜路過的牧民如此勸他們。

但普潔家已經沒有遷徙的資本了,白災後,所剩的牲畜本就不多,如今又陸續倒斃,能產奶的羊越來越少,即便找到了積雪,沒有草,牲畜也活不下去。

他們只能留在原地,眼巴巴等待降下雪來。

隨著家裡的酪、奶徹底耗盡,彌蘭陀幾乎絕了食,也越發瘦弱,但仍對普潔宰割羊後遞過來的肉搖頭。

他不能犯戒律。

鄰居們也好不到哪去,家家皆有牲畜倒斃,哀鴻遍野,看似強大的匈奴,在面對災荒時卻顯得無能為力,比漢朝更脆弱。

對匈奴這種部落聯盟而言,上無官府統一調度賑災,下無宗族鄰里之助。他們信奉的是弱肉強食,老弱這種拖後腿之人活該去死的生存法則。災害都是各帳落自己苦撐,根本無法指望大單于或左右賢王施以援手,至於兄弟部落,也早就以鄰為壑,不乘亂來搶掠就不錯的。

換了以往,大單于唯一的救荒策略,便是帶著丁壯南下搶掠找活路,將災害的痛苦轉嫁給漢人。但這法子隨著漢朝再度復興,便不再奏效了。白災之後又來黑災,到了二月下旬時,牲畜十死三四,人口十死一二。

若是任弘看到這一幕,恐怕要感慨:「時代的一片雪,落在單個匈奴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死去的人多是老者,他們主動或被動自奉獻,成了被部落拋棄的犧牲品,彌蘭陀已見證過普潔祖母的犧牲,而隨著三月未雪,部落里類似的事越來越多。

鄰居家實在是撐不下去了,這一天,彌蘭陀帶著普潔出門鑿冰時,發現鄰居將帳里的老母親扛到了馬背上,載著她一步一步往荒野走去。

「實在沒法了。」路過他們時,鄰居露出了苦笑。

按照匈奴之俗,若是遭了災,男子六十以上,女子五十以上,便要由丁壯背到野外,任其自行消滅。

或是在寒冷中凍死,或是被餓著肚子在帳落外轉悠的野狼吞噬,幾天後去往往只剩下一地血淋淋的骸骨,若是有心的還會撿回來安葬,也有狠心的任父母拋屍荒野——活人尚且自顧不暇,何況死人呢?

很多男人都像普潔的祖父一樣,寧可戰死在外,也不願這樣窩囊死去。

但胡巫卻極其推崇此事,稱這只是送老人們去「侍奉祁連神」,若是願意出兩頭羊,胡巫甚至願意屈尊來此,為老人舉行儀式,送他們到「祁連神的腳邊」。

但鄰居家卻不願再付出那麼大代價,只來找了彌蘭陀:

「你不也是巫么?我見過你為普潔祖母舉行儀式。」

彌蘭陀一愣,解釋道:「我信奉的是佛法,與你們的神不同。」

「神不是很多麼?除了祁連神,山、水都有各自的神靈。」鄰居不理解,還以為所謂的佛陀是一個小山神。

但在雪山部這種原教旨的上座部系看來,佛祖並不是神,肉體有極限,壽命有邊際,據說佛祖在彌留之際告誡弟子,要依法,不依人,人是有生滅的,法才是永恆的。也只有南方的大眾部,才在極力宣揚佛祖是萬能的神。

異端,簡直是異端!

即便如此,鄰居還是懇求彌蘭陀幫他去寬慰一下母親,因為她曾聽小普潔說過佛祖的事,很感興趣。

鄰居的母親叫阿玲婆,瘦弱不堪,已經完全成了家裡的累贅,她也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身體在不住戰慄,眼神絕望,只對彌蘭陀道:「普潔告訴我,你們的神,能讓人再活很多次?」

彌蘭陀已經無力解釋佛祖不是神,而他信奉的是佛法本身了,只將業報和輪迴的概念用匈奴人聽得懂的簡單語言描述了一番。

聽說人有來世,若是此生行善不作惡,能投胎到無憂無慮的天道或好人家的人道時,阿玲婆的眼睛頓時越來越亮。

匈奴人的神是殘酷的,去給祁連神做奴僕,生前是單于的,死後仍是單于,生前是奴隸的,死後仍是奴隸。死後的世界與現實並無不同,這才是最讓人絕望的地方。

可彌蘭陀口中的業報輪迴,卻給了底層的人一點點希望。

「我行過善的,小時候跟著父親外出狩獵,我偷偷放走了一隻受傷的狐狸。」

雖然小狐狸沒有回來報恩,但阿玲婆仍記得這事,她為此父兄狠狠打了一頓。

可當彌蘭陀與她講了佛門五戒後,阿玲婆卻又犯難了。

「我偷過盜,偷過鄰近牧場的羊。」

她又看著兒子:「他其實是我和另一人生的。」

「我說過很多大話,還喜歡飲奶酒。」

這麼看來,她是註定不能輪迴轉生了?老人很失望。

「但你沒殺過人。」

彌蘭陀笑了,無憂王、彌蘭王都曾經是殘暴的君王,無惡不作,但只要他們醒悟皈依佛法,仍是偉大的弘法王。

「只要你願皈依佛、法、僧三寶,便能成為佛陀居士。來世能免於墮入畜生道,生於人道,投胎在一個好人家。」

阿玲婆不住點頭:「希望至少是千騎長家,能頓頓吃肉,不怕白災黑災。」

佛最初沒有偶像,受希臘人影響才開始造像,彌蘭陀來到草原後,用很大的狼牙雕刻了一枚小小的佛像,此刻展示給阿玲婆看,又對她念了梵文的經,雖然阿玲婆聽不懂,但眼裡儘是對來世的憧憬。

不管什麼宗教,解決的都是「死亡」這個人類永遠的命題,又有誰希望死而寂滅,或者死後也做奴隸過苦日子呢?

儀式完成了,阿玲婆學著彌蘭陀的樣子,對他雙手合十一拜,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但卻帶著欣慰的笑,然後就由兒子用瘦嗎載著,頭也不回地朝荒野走去。

彌蘭陀朝他們匍匐而拜,不知為何,每天也渴得不行的他,也落下了兩行淚,卻很快就在臉上凝固成了霜。

眾生皆苦,眾生皆苦!

在天快黑時,鄰居又來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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