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將軍三箭定天山 第315章 守閭者不內

「吳先生以為,待你回到大漢時,會被當成蘇子卿那樣的忠臣?」

當吳宗年和那桿他削了又削的木杖綁在一起,以讓人極其難受的姿勢耽在馬背上時,又是屈辱,又是心酸,不由想起了李陵對自己的說的這句話。

兩年前,在金微山下,匈奴右部諸王召開大會,祭祀天神,商討報復烏孫。

當時的吳宗年已娶了胡婦,生了孩子,漸漸贏得右賢王信賴,常向他問策,吳宗年乘機講述各種中原計謀典故,欲協助改革右部,一副鐵了心留在匈奴的架勢。

也正因如此,吳宗年提出在白山以北及車師肥沃之處屯田,才會被右賢王首肯。

種地讓匈奴多了食源,為進攻烏孫做準備,看上去對右部有利,諸王不疑有他,唯獨被一個人看穿了。

那便是在金微山之會上露了一面的堅昆王,李陵!

「吳先生是在欺匈奴無人啊,若衛律尚在,你這點小計絕瞞不過他。」

當會後諸王大醉,吳宗年去向李陵敬酒時,李陵慢悠悠地如是說,差點將吳宗年嚇死。

但李陵卻未揭穿吳宗年,反而聽之任之。就在吳宗年心中一動想要遊說李陵共同歸漢時,卻被年過五旬的堅昆王嘲笑了一番。

「當年,墨子為了保住宋國不被楚國攻打,走了十天十夜,到達郢都,與公輸班鬥技,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盤九設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距之,又勸服楚王罷兵不戰。」

「按理說,墨子救了宋,本該被宋國以禮相迎,奉為英雄罷?」

李陵的話語有些諷刺:「然而等墨子歸來過宋,天大雨。他到閭門去避雨,宋國的守閭人卻不接納。墨子便只能站在全靠他一人之力才保住的宋國里閭外,仰著頭,淋了一身雨。」

「治於神者,眾人不知其功;爭於明者,眾人知之。吳先生,像你我這樣的人,即便心懷大漢,暗暗做了些事,卻也上不了檯面,不為世人所知,但吾等歸降匈奴的事實,卻是人盡皆知。」

「縱然你計成了,也很難說清楚自己的功勞,墨汁沾了白絹,世人就只能看到黑點,不見白底,洗再多次都去不掉。」

李陵飲罷吳宗年敬的酒,拍了拍他的肩:「吳先生也別顧著勸我了,先記住這句話吧。歸易耳,恐再辱,奈何?」

如今看來,李陵不幸言中了,回憶到此戛然而止,馬兒停下了,吳宗年被粗暴地拽了下來。

他嘴裡被勒了一根麻繩,面前的是兩個漢兵小卒,再看看周圍,天色全黑,他們已經脫離了辛湯那去追趕匈奴人的前鋒,也沒有回到大營,反而在空無一人的荒草中停了下來。

直到這兩人拔出了環首刀,吳宗年才意識到他們想做什麼,不是要帶他回去么?

他想要發聲解釋,卻被嘴裡的麻繩變成了嘟嘟囔囔。

「真要殺了他?」小兵甲還有些猶豫,對方畢竟是漢人,不是胡虜。

「這可是辛曲長之命。」小兵乙則躍躍欲試。

「可他說自己是詐降。」小兵甲一直記著這句話,只是當時辛曲長酒醉了,脾氣大,不敢說。

小兵乙罵道:「那降了匈奴的李陵現在回來說,他詐降了二十多年,你也信?」

「我是天水成紀人,與李氏同縣,李陵降胡,全縣恥之。我最恨投降匈奴之人,殺了他活該,你若是不敢,那便由我來動手!」

小兵乙越靠越近,刀子已橫在他脖頸上,吳宗年只覺得這是莫大的諷刺,他曾無數次想過自己的陰謀被匈奴人識破,死於他們的弓箭下,卻萬萬沒料到,自己會喪命於環首漢刀!

這種「回家」的方式,他真是做夢也沒想到。

「且慢!」

好在這時,一騎飛馳過來,阻止了兩個小卒,是個黑衣黑冠,罩著一身赤紅皮甲,外罩禦寒羊皮裘的軍吏。等他舉著火把靠近時,吳宗年認出來了,是先前在伊吾王駐牧地,站在辛湯旁邊,卻全程半句話都沒說的年輕人。

兩個小兵朝此人行禮:「文軍丞怎麼來了?」

「有些事要再審問審問。」文忠乃是辛湯這個曲的「軍司馬丞」,也就是軍法官。

小兵乙遲疑道:「可辛曲長告訴屯長,屯長又囑咐隊率,隊率點了什長,什長則喊了我二人,說直接處死,不必再審……」

文忠擺手:「辛曲長當時喝了酒,醉了,滿口胡話,有些事沒考慮周全,吾等做屬下的,豈能坐視他犯錯?」

他讓二卒一旁警戒,自己則走近吳宗年,解開勒住他嘴的麻繩,遞過水囊,讓渴了一夜的吳宗年痛痛快快喝了幾口。

「吳宗年,你先前說,自己是義陽侯傅介子的副使?」

「正是如此!」

文忠有自己的打算,摸著下巴道:「那你應也認識西安侯任弘罷?」

吳宗年嘴裡還滴著水,他知道,自己的性命,恐怕全系在這個叫文忠的軍司馬丞身上了,這會也學聰明了,知道任弘聲名赫赫,在朝中也說得上話,立刻道:「我與西安侯,乃是莫……莫逆之交!」

雖然在使團中時,二人其實沒說過幾句話,但唯有任弘懂自己心意啊,若非任弘那句話,吳宗年自問,絕對堅持不到現在。

「對了,我詐降之事,西安侯也知曉!」

「西安侯知道你是詐降?」文忠眼前一亮。

吳宗年簡要將沒來得及告訴辛湯的事全盤托出:「當年在鐵門關外,匈奴萬餘騎圍困漢軍士卒,西安侯寫了一封藏頭密信與我,點明我身在匈奴,心在漢!正是我協助西安侯,離間了右賢王和右谷蠡王,使之反目,渠犁鐵門方能解圍。」

文忠頷首,此刻他已經變得和顏悅色,替吳宗年將背後的繩子鬆了松,吳宗年也後悔:「都怪我,先前太急,未能將緣由與辛曲長說清楚……」

「幸虧吳先生沒讓辛曲長知道你與西安侯的交情,否則人頭早已落地!」

文忠心裡蔫壞,偏偏不想幫他們解開這「誤會」,在吳宗年耳邊低聲道:

「吳先生不知,先前車師之戰,辛湯攻交河東門,損失不小,可車師王卻讓西安侯派人攀崖上去擒了。最後辛氏兄弟只得輔助之功,想要屠城泄憤,又被西安侯制止。辛湯心中不平,揚言說什麼『賣力者居次功,敦煌兒得首功』。為了私仇而壞國事,辛湯定做得出來。」

留下吳宗年在那自己琢磨,文忠又打著官腔,嚇唬了兩個小兵一通,讓他們帶著吳宗年跟自己回營地。一層一層往上,將直接領了辛湯軍令的屯長找來,與他商量:「我看這吳宗年,暫時殺不得。」

「其一,辛曲長酒後的話,能當真么?」

「其二,你可知這吳宗年與西安侯是什麼關係?一起出使樓蘭,斬了樓蘭王首的袍澤,生死之交!西安侯最是護短,軍中誰人不知,據說為了四年前一個小小燧卒之死,在黑戈壁里,將來降的匈奴小王子,連帶其手下數百人給斬了!」

文忠口才不錯,讓那屯長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你奉辛曲長之命殺了此人,日後西安侯追究起來,辛曲長有其兄護著自然無事,倒霉的還不是吾等這些辦事的小吏?」

屯長被嚇到了,但也抱怨道:「居然還有這等事,那方才辛曲長下令時,文君為何不勸?」

文忠嘆息:「辛曲長好酒,每逢醉酒就鞭打士卒,還是往死里打,連我這軍司馬丞,都挨過幾鞭子,方才出言,找抽么?」

文忠摸了摸肩膀上深深的鞭痕,他被打時默不作聲,可心裡都恨著呢!至於被辛湯指著鼻子尖侮辱痛罵,問候祖宗十八代,說要和他母親妻子發生關係云云,更是數不勝數,若非文忠能忍,早就奪刀殺了這廝。

平日辛湯有辛武賢護著,找不到報復的機會,眼下卻是辛湯自己尋死,也不知是真醉還是貪功,想將那標明匈奴各部所在的地圖私吞,竟要手下宰了吳宗年。

若吳宗年所言不虛,那辛湯這回,可是要將西安侯、義陽侯得罪死了!他攤上大事了!

更何況,自己可以籍此機會攀上西安侯,值得冒險,大軍出征西域以來,蒲類麾下,以西安侯一部立功最多,誰不眼紅?文忠也懶得伺候辛湯了,他是想在西域做一番事業的,若能上了西安侯、義陽侯的船……

那屯長被文忠說服了,同意先不動手:「吾等再去請示辛曲長?」

文忠搖頭:「曲長立功心切,追匈奴去了,此刻恐已至數十里外。」

「那去問問辛都尉?」

文忠還是不同意,辛武賢若知曉此事,說不定就替辛湯掩蓋過去了:「此事至關重要,不妨將人交給我,我直接去大營,稟於趙軍正!」

這時文忠一回頭,看到吳宗年衣裳單薄,在寒風裡打哆嗦,立刻走過去,解下自己的羊皮裘給他披上,笑道:「吳先生快裹緊些,可不能讓心懷大漢的忠臣凍著!」

……

吳宗年只覺得,這一夜好像跟做夢似的。

他先是從匈奴人處逃了出來,在林子里差點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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