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滿城盡帶黃金甲 第233章 繞城駿馬誰能借

令居城頭,縣卒們艱難地拉開弩弦,滿矢瞄準外面,但對上的卻是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龐。

逃難的小月氏人正不斷湧來,有人冒失地靠近,卻遭到了一陣攢射作為警告,他們只能站在扎在地上的箭羽之外,哀求地仰望著城上的護羌校尉。

扶在女牆上,任弘感覺手心很涼。

「怎麼這麼巧,我前腳才欲籠絡收買小月氏,羌人後腳就襲擊了他們,這究竟是意外?還是羌人慾提前折我外援?」

冷靜下來後,他認為黃羝羌的遭災,和對小月氏的劫掠應是意外。

趙充國說得好啊,羌人如流沙,難以預料其動向。各部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為雄,今天你搶我幾百牲口,明天我奪你一些帳落,仇恨與混亂在數百個山谷中延續了千百年。

這就是河湟,你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

但畜產充足的煎鞏羌也摻和進來,恐怕就有所蓄謀了。

突發事件是照妖鏡,是試金石,他這護羌校尉究竟是騾子是馬,一試便知。

連同手下人的能力高低,也要接受第一次考驗。

「西安侯,羌人動亂,現在最要緊的是保住令居縣不失,決不能開城!」

令居縣令富昌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護羌校尉府之所以設在令居,就是因為此地地處要道,扼守金城、武威交通。

令居縣東邊是「烏亭逆水」,也就是後世的甘肅庄浪河,南邊為寬闊的河谷盆地,適宜屯田耕作。西北為烏鞘嶺,眾山環抱,高聳入雲,巍峨險峻,一條蜿蜒道路穿過山嶺與河水間的峽谷通向河西走廊。四十多年前,霍去病便帶著萬騎翻越這道天險,開始了對河西的征服。

如今在令居城背後的河谷中,土垣烽燧一直延續到武威郡,毫不誇張地說,在金城,令居比郡府還重要,郡府丟了頂多丟金城,可若是令居失守,連河西四郡都會被危及,匈奴做夢都想要與羌人聯合夾擊狹長的走廊。

「但也不能對羌人攻擊小月氏坐視不管啊。」

與令居縣令持相反看法,長史董通國說道:「追究河湟諸部與大漢離心的原因,除了豪右官吏欺壓勒索外,也是因為護羌校尉府對各部落恩信不厚,未能禁大欺小。」

「眼下西安侯欲招攬小月氏為我所用,今因其迫急,以德懷之,豈不正妙?前幾日校尉才說會庇護小月氏,如今彼輩卻為羌人攻滅,河湟諸部,恐怕再無人願意依靠官府,反正只是一些婦孺,不如開門納之。」

令居縣令富昌一聽急了:「董長史這是想用全縣百姓的性命安危,來換取小月氏的首鼠兩端么?想要開城,除非殺了我!」

「富縣令。」這時候,僵了許久的任弘終於出言了。

富昌眼睛盯著任弘,郡縣與護羌校尉府是兩套平行的系統,富昌守土有責,心裡打定主意,若是西安侯犯了糊塗,執意開城,富昌便要與之翻臉,讓縣卒們「請」他回護羌校尉府去冷靜冷靜了!

卻聽任弘道:「派人召集青壯自帶兵刃,來城頭戍守,再叫縣卒們將南門頂死,做好最壞打算。」

這是不欲開門了么?富昌大喜,任弘卻又道:「放下繩子,拽小月氏豪長支書上來說話。」

令居縣的城樓不高,支書抓著麻繩爬上來,雙手被摩得破皮,卻也顧不上疼,朝任弘再拜頓首:「請護羌校尉救救我部!」

任弘卻不急,問起支書詳細經過來,比如襲擊的過程,對岸的支赤胡兒真的全滅了?煎鞏羌出了多少騎追殺他們。

支書沒敢瞞報:「光吾等看見的起碼有三千騎,黃羝羌那邊則不知道。」

「你的部落有多少人馬在抵禦他們?」

「千餘騎,由我長子支屈大,次子支屈二帶著,不知還能堅持多久。」支書憂心忡忡,他們是存是滅,全憑任弘了。

煎鞏羌精銳盡出,且不是簡單的掠走牧團牲畜,而是欲滅之而後快,這起襲擊恐怕謀劃好些天了,絕非臨時起意。

「果然是針對我來的啊。」

任弘心中瞭然,對富昌道:「富縣令,我知道你守土有責,而我雖然秩祿更高,卻沒有權力開令居城。」

「但讓小月氏婦孺靠近城下,在羊馬牆後暫避,這卻是你我二人能決定的事。」

所謂羊馬牆,便是在主城牆外十步修築的矮牆,四面壕內,去城十步,更立小隔城,厚六尺,高五尺,和平時期用以安置羊馬牲畜,也為戰時護城多了一道防線。

不到萬不得已,富昌也不願同西安侯翻臉,小月氏人躲在羊馬牆被,既能得到城頭弩矢的保護,也不至於危及城內編戶齊民。

他立刻表示同意,叫縣卒放下弓弩,而支書則如蒙大赦,招呼族人近前,老人和婦女帶著孩子鑽到羊馬牆背後蹲下,當靠在這不及人高的矮牆上時,才感覺到了一絲安全。

眼看族人陸續躲進羊馬牆內,支書長舒了一口氣,正欲再謝,任弘卻止住了他。

「支豪長,你留在城頭上,安撫約束好汝部族眾,勿要使其慌亂。」

支書瞭然,這位君侯仍不太放心,要留他在城頭做人質:「但我諸子和族中青壯還在被羌人追擊圍困……」

「他們自有人去接應。」

任弘點了自家司馬的名:「張要離,去城北召集護羌校尉府麾下兩百騎,準備好弓矢刀劍,準備隨我出城!」

「兩百對三千?」

張要離略為遲疑,心裡想著兩百人加上千餘小月氏,能退三千羌虜么?但他沒敢質疑。

倒是方才意見相衝的縣令富昌和長史董通國聞言,竟齊聲勸誡道:「西安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羌虜或已反叛,萬萬不能出城啊。」

「不出去,難道還要躲在城中,坐視他們追擊小月氏到令居城下,耀武揚威不成?」

任弘搖頭道:「富縣令,我丟得起這臉,我所持的節杖也丟不起。」

「護羌校尉有監視羌人動向之責,如今煎鞏羌欺壓小月氏,還追著他們到縣城周邊,恐怕是想要試探我這新任護羌校尉的能耐,若我躲在城內不出,必為其所輕,今後內外羌人更不能制。」

「更何況,若坐視羌人深入,周邊十幾個里閭的百姓怎麼辦?如今不只要接應小月氏,還要將羌人逼退才行,否則百姓在你我眼皮底下有了折損,事後恐怕連富縣令也要被府君責備啊。你只管守好城池,他事勿問。」

富昌訥訥不敢再勸,董通國、韓敢當、游熊貓、辛慶忌等卻怕任弘出了意外,請命說願意代他走這一趟,讓任弘坐鎮城頭指揮即可。

任弘卻不以為然:「汝等莫非忘了我是因何封侯?」

當然沒忘,對這位西安侯的每件事迹,辛慶忌都耳熟能詳。

他曾縱馬天山請援兵。

也曾借烏孫之力滅龜茲,救輪台。

更膽大包天,用自己的機智周旋於匈奴諸王兩萬大軍之間,保全了鐵門關不失。

比起他橫行西域的日子,城外不過區區三千羌騎,何足掛齒?

反正辛慶忌一點都不擔心。

「南門不能開,吾等且繞城一圈,從北門出。」

任弘接過韓敢當遞來的節杖,將那赤紅色的氂牛尾捋順,下了城樓,翻身上了蘿蔔,操轡而去:「老韓,你嗓門大,一路上幫我喊些話。」

「喊什麼?」

「羌虜犯界,西安侯、護羌校尉任君出城退賊,素聞令居城中多射獵俠義兒郎,可有一二人攜弓馬同行?」

……

任弘手持節杖緩緩從街上走過,火紅色的氂牛尾微微搖擺。

後面是辛慶忌、游熊貓、以及烏布的那十餘騎烏孫人扈從左右,在碩大的城池中顯得有些形單影隻。

而韓敢當則朝街道兩側密集的里閭大呼,聲音穿過緊閉的里門,回蕩在小巷中。

「會有人應么?」

烏布心存疑慮,這要是放在烏孫,牧民們肯定紛紛響應,但在他印象里,長安街頭的漢人終日忙碌於生計,商賈也十分功利,只不知這令居縣如何。

確實沒人回應,只有一扇里門開了,一位里監門腳步匆匆,邊走邊往身上套一件舊皮甲,不知在箱底壓了多少年,箍得他有些緊,尤其是肚子部位。然後接過女兒遞來的矛,跨上老馬,也不說話,就默默騎行在隊伍後面,馬蹄踩得路面啪嗒啪嗒。

「是一人滅一國的西安侯么?請帶上吾等!」

緊接著,三五個輕俠少年大呼小叫地牽著馬跑了出來,他們背著弓箭,歡喜地加入了隊伍,有說有笑,好似是去狩獵。

但凡家裡有馬匹的,都陸續走了出來匯入小小的隊伍里,他們衣著各式各樣,年齡老少皆有,兵器也五花八門,來自各行各業,狗屠、獵戶,將乾草叉當矛使的農夫。唯一相同的是,面色輕鬆不像是禦敵作戰。

這一幕,讓任弘想起在敦煌時,當他和韓敢當鎮守的破虜燧被圍攻時,先到的是聞訊趕來的當地輕俠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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