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衝天香陣透長安 第186章 乘桴浮於海

作為大鴻臚,作為鄒魯大儒,當韋賢早聽說典屬國在任弘提倡下,在鼓搗一幅萬國輿圖,準備冬至日大朝時獻上去,他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這是想要證明鄒衍之說啊!」

漢代儒生的世界觀,都濃縮在尚書中的《禹貢》里,堯使禹為司空,平水土,隨山刊木,定高下而序九州: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這就是中國。

在禹貢里,以中央之國為中心,一層層往外劃分了五服,每服五百里,反正兩千五百里外就是世界盡頭的荒服,儘是蠻夷流沙,中原是孤獨而又唯一的文明之邦。

然而,這種在韋賢看來完美無缺的天下觀,卻在武帝朝遭到了現實沉重的一擊。

始元六年(前81年),在鹽鐵會議上,賢良文學們專門花了半個時辰,和御史大夫桑弘羊討論天下觀,被桓寬寫成了《論鄒》一篇,篇幅很短,兩段話就完了,因為這場辯論,是賢良文學輸了。

桑弘羊所持的,是鄒衍的大九州說:「鄒子痛疾晚世之儒,不知天地之弘,昭曠之道,將一曲而欲道九折,守一隅而欲知萬方,猶無准平而欲知高下,無規矩而欲知方圓也。於是推大聖終始之運,以喻王公列士。」

意思就是,你們這群儒生只知道守著一畝三分地,在小小閭巷裡過日子,讓我老桑來告訴你們,世界有多大!

在大九州之說里,所謂中國,不過是天下八十一分之一,名曰赤縣神州,隔著大海與蔥嶺等高山,外面的世界還有八個與中國差不多大小的地域。而隔著難以跨越的八極和大瀛海,還有更大的九州。

禹貢說與大九州說在那場辯論中針鋒相對,最終是賢良文學落了下風。

時代變了,不同於閉塞的文景之世,武帝派遣諸多漢使對外界進行探索,傳回的消息都支持大九州說:西域的面積跟中原一般大小,蔥嶺以西,有許多前所未聞的大國,有文字、錢幣、禮樂,出了合浦徐聞港沿著海岸行駛,確實是連綿不絕的大陸。

大漢並不是孤獨存在於世的文明國度!這好比後世發現了外星人,震動朝野。

桑弘羊將記錄、奏疏一一翻出來打臉,汝等不是說什麼「近者不達,焉能知瀛海」么?這可是一位位漢使用腳步丈量,用刀筆記錄的,無從反駁!

賢良文學只能硬杠,靠轉戰打滾歪樓敷衍過這個問題,最後在記述時也寥寥數筆,沒頭沒尾的。

桑弘羊倒台了,這件事雖然過去了,但賢良文學也意識到,目光局限在兩千五百里的五服說破綻百出。

《書》博士一籌莫展之際,《禮》博士卻站出來救場。

萬幸,五經里對天下觀的描述是不太相同的,除了《尚書》的五服,《周禮》中還有一種九服說——將世界邊界擴展到了中國之外四千五百里,也不提荒服了,最外圍的叫做「藩服」。

亡羊補牢之下,窟窿勉強補上了,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典屬國幾十年來都是漢使掌權,支持大九州說,他們要製作《坤輿萬國全圖》,將可以駁辯曲解的文字變成定格的輿圖,大鴻臚和五經博士頓時炸了窩,紛紛出言反對。

很可惜,大家分屬不同單位,反對無效。

韋賢的手再長,也伸不到典屬國去,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圖稿完成,交付石渠閣檢驗。

好在那輿圖一打開,他們就揪住了一個破綻!

「中國為何不在輿圖正中!西安侯,你這是何意!」

韋賢身後,歐陽尚書博士夏侯勝再度指出了這個問題,此人質樸守正,簡易而無威儀,極喜洪範陰陽之說,上綱上線倒也挺厲害。

「昔日鄒衍非聖人,作怪誤,熒惑六國之君,以納其說。此《春秋》所謂『匹夫熒惑諸侯』者也。西安侯,你也欲如此么?」

夏侯勝身後,幾位博士弟子也開始陸續起身指責。

中國不在中,這是無法接受的事,敢這麼畫,簡直是在挑戰尚書,挑戰周禮,挑戰所有儒士的底線。

倒是典屬國那邊,從蘇武到幾名曹吏,都面含微笑,視對面的斥罵如無物,這上面的問題,任弘早就跟他們通過氣了。

朝廷也知道典屬國和大鴻臚兩個機構一貫不對付,怕他們打起來把石渠閣拆了,今日特地派了宗正劉德來打圓場,劉德連忙制止道:

「大鴻臚、夏侯博士,勿要著急,且先聽西安侯解釋。」

宗正劉德雖也學詩書,但他真正的興趣卻是黃老,收集到了淮南王劉安令門客編撰《淮南子》一書,這淮南子作為黃老道家遺作,也支持大九州說。

淮南王的門客們膽子比鄒衍大多了,直接宣布四海之內的整個世界,東西有二萬八千里長,南北二萬六千里長!還專門為那些尚未能探明的大陸取了名。

但即便如此激進,淮南子仍將中國設定為天下正中,所以劉德也奇怪一向機敏的任弘,為何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眾人的反應,全在任弘意料之中,心中暗道:「果然啊,這陷阱一挖一個準。」

埃及,兩河,中國,哪個古典文明,不曾以自己的視角看世界,以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呢?

所以漢人根本不會關心地球是不是圓的,反正渾天說里,它就是圓圓的雞蛋心,除了天官們在吵吵外,一般的讀書人根本就不想管此事。

他們最關心的只有一件事:「我堂堂天朝上邦,赫赫中國,居然不在天下正中!?」

這思維根深蒂固,再過兩千年都沒啥變化,明末時,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獻世界地圖給大明皇帝,就故意將子午線向西移動170度,使中國正好出現在《坤輿萬國全圖》的中心。

一個歪果仁都明白的道理,任弘豈能不知?

面對質問,他長作揖:「諸位且聽弘一言,中國,當然在這天下正中央!」

「至於這圖上為何不在,只因漢使往西邊走了太遠,都走到距長安一萬一千六百里外的安息去了。」

「反倒是東邊鮮少涉足,出長安數千里便是大海,雖知樂浪海中有倭人,卻從未有人去過,再往外還有什麼邦國,全然不知啊。」

任弘無奈地訴苦道:「大鴻臚、宗正、太史令,這輿圖上面每一個邦國,要麼是漢使親自抵達的安息,要麼是在當地聽聞的犁軒、身毒,距離長安多少里,出了徐聞港船行幾日,都在附錄的簡牘里記述得清清楚楚,皆取自前人。」

「吾等總不能為了將東邊的地域填滿,便胡亂添加,欺騙天子吧?所以只是將已發現的地域畫出來,若是諸位覺得不對……」

任弘笑道:「不妨效仿終軍,主動請纓,作為黃門使者去倭國探訪探訪?」

一聽此言,韋賢和夏侯勝就發覺自己上當了,眾博士弟子也面露難色。

面對已經無從辯駁的大九州之說,賢良文學有一種理論:「非冠帶之國,《禹貢》所及,《春秋》所治,皆可且無以為,何必去探查?」

這意思就是,我管你世界有多大。

出了禹貢九州範圍,《春秋》沒提及的,都是無用之地,完全可以當做不存在。別說域外了,就連已設置郡縣的交州,其實也是應該放棄的!

所以他們非但不會主動請求為使,甚至還不斷阻止朝廷派遣黃門使者去探索南海中的異域,生怕那裡的珍奇異獸、珍珠玳瑁讓皇帝著迷,又多生事端。

可如今,任弘卻在這地圖上布下了一個陷阱。

不去探索,就無法證明中國當真在天下之中。

見嘈雜的博士弟子們忽然都閉嘴了,任弘卻笑道:「怎麼,昔日孔子尚且欲乘桴浮於海,至九夷之地,如今卻無人願意一探?在這輿圖之上,一丈將近萬里行程,諸君若能在陸上海上探明這麼遠,便回來向天子復命,典屬國自能將發現的地域添上去,如此便能證明中國確實是天下之中!」

夏侯勝強辯:「孔子說的是天下無道,如今是有道之世,自不必如此……」

最後還是劉德打了圓場:「西安侯所言不差,未能探明的地域,確實不能胡亂畫上去。但大漢不在天下正中確實不妥,不如在製作最終的輿圖時,加長一丈,樂浪海以東統統留白,待日後使者去了倭國,再添加不遲,何如?」

蘇武頷首贊同:「就依宗正說的做。」

任弘也沒有繼續追擊刁難,他們今日的目的是讓輿圖通過石渠閣檢驗,反正這坑他是給儒生們埋下去了。

關東儒士的大本營有二,一是魯地,二是齊地,皆靠近東方海濱,日後這輿圖傳出去後,說不定還真有人為了證明中國在世界中心,毅然出海。

探索發現不一定完全出於利益,也得有信念在支撐,大航海時代歐洲人最念念不忘的,除了找到遍地是黃金的中國和印度,還要聯絡信基督的「長老約翰國」。

任弘相信,這世上讀儒經者十數萬,還真有幾個為了證明心中的「道」而不畏犧牲的醇儒。

論語里孔子那句「乘桴浮於海」,也許會被某個新學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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