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衝天香陣透長安 第178章 人生如朝露

對蘇武而言,匈奴,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地方。

他乃是衛青部將蘇建之子,兄弟三人皆為孝武皇帝郎官,而以蘇武最得天子賞識,三十的年紀就做到了中郎將的位置,前途不可限量。

天漢元年時,匈奴流露出欲講和的態度,十分謙卑,孝武皇帝便派遣蘇武持節出使匈奴,他離開前還去了一趟石渠閣,想要了解關於匈奴的一切,太史公司馬遷十分熱情地接待蘇武,將從高皇帝到孝武時一百年間,漢人記錄的厚厚數百卷關於匈奴的文獻一一找出來。

見蘇武面露難色,太史公又哈哈大笑著,將正在寫的一篇《匈奴列傳》贈與他看,讓蘇武知道了匈奴史事、習俗。

那時候,蘇武、司馬遷、李陵、霍光、上官桀,都正值壯年,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當蘇武要離開長安時,他們聚在一起送別。

蘇武鼓琴,李陵作歌,司馬遷譜韻填詞,曾隨貳師遠征大宛,翻越蔥嶺的上官桀舞劍。而當時表現得最木訥少言的霍光則默默喝著酒,只是在蘇武要離開時,朝他重重一揖。

蘇武至今還記得他們唱的是《上之回》。

「上之回,所中益,

夏將至,行將北,

以承甘泉宮。

寒暑德,游石關,

望諸國,月氏臣,匈奴服。

令從百官疾馳驅,千秋萬歲樂無極!」

「是啊,千秋萬歲樂無極。」

歡快昂揚的歌謠已是往事,眼下只有深秋孤苦寂寥,蘇武嘆了口氣,收回思緒,將精力放在已經畫了一大半的匈奴輿圖上。

司馬遷的那篇匈奴列傳,只是讓蘇武知道了匈奴的皮毛,在被滯留的十九年中,他才算徹底了解了這個行國的一切。

他們殘酷無情,還有他們的溫和友好。

蘇武最感激的一個匈奴人,是單于的弟弟於靬王,那時候他已被扔到北海五六年了,旌節上的氂牛尾都在寒風中落盡了。沒有糧食,匈奴人也看著他不許外出狩獵,只能牧羊,還是公羊,連乳酪都沒有。他只能靠采野果充饑,實在不夠時,就只能掘取野鼠儲藏的堅果來吃。

這時候於靬王到北海上打獵,蘇武那時候的生活,已與一個匈奴人無疑,熟練編著捕魚的網,矯正長弓能射下天上飛過的雁,於靬王聽說他寧死不從的事迹,頗為器重,供給蘇武衣食,還與他閑聊。

於靬王會問起長安和大漢郡縣是什麼模樣,當蘇武顧慮這是否是匈奴人來向自己刺探消息時,年紀可以做他兒子的於靬王,竟願意用匈奴的虛實來交換。

蘇武就這樣用無關緊要的長安市井傳聞,換到了不少情報,以及馬匹畜群氈帳,他的日子稍微好過了些。

只可惜,於靬王短壽,二十不到就死了,再無人能庇護蘇武,在北海邊上游牧的丁零人盜走了蘇武的牛羊、馬匹,那是蘇武過得最艱難的一個冬天。

「丁零。」

如此想著,蘇武在地圖上勾勒出了這個部族的名字,丁零人比匈奴更加野蠻,居住的地方是天下的極北,使用一種叫「勒勒車」的高輪大車,當時擔任丁零王的是衛律,所以他們對蘇武很不友善。

於靬王畢竟只是個小孩子,告訴蘇武的事有限,讓蘇武對匈奴有更深了解的,是另一個人,李陵。

那個曾在便門橋折柳送別蘇武的李陵;那個在宴饗上高唱著「望諸國,月氏臣,匈奴服」的李陵;那個拍著胸脯告訴蘇武:「若子卿為匈奴所扣,陵必率軍橫行匈奴中,迎君而還」的李陵。

在蘇武被扣留的第二年,就戰敗降了匈奴。

李陵心中有愧,一直躊躇不敢來見蘇武,直到聽說他過得艱難,幾欲餓死,才帶著牲畜來北海邊一見,為蘇武安排歌舞宴饗。

說來也奇怪,本來打算痛斥李陵的蘇武,看到那個穿著胡服,戴著金飾的傢伙時,再瞧瞧自己也一身胡服,兩個老朋友竟指著對方大笑起來,笑著笑著流出了淚。

二人唯一的不同是,李陵已辮髮,而蘇武仍留著漢家髮髻。

那之後,李陵又來了一次,告訴蘇武不少關於匈奴的事。

他為王的堅昆部遠在天邊,匈奴單于庭的具體位置,上次龍城大會又有哪些小王沒有到,匈奴內部為了爭奪單于位而產生的爭端……

蘇武今日能畫出大致的匈奴輿圖,全靠了李陵當年的絮絮叨叨。

當然,李陵也告訴了蘇武其他一些事。

關於蘇武兩個兄弟的死,皆是因為犯了小錯而害怕嚴苛的孝武皇帝嚴懲,一個自殺,一個飲葯。

關於蘇武母親之死,母親已失兩子,身體本就不好,又聽聞他被扣留在匈奴後,竟長辭於世。李陵作為蘇武好友,與司馬遷、霍光、上官桀等一起送葬至陽陵,司馬遷還為蘇母寫了一篇墓志銘。

還有蘇武妻子的改嫁……那時候蘇武滯留不過才一年。

「人生如朝露,子卿何久自苦如此?」

說來也怪,李陵說這些事的時候,蘇武沒哭,沒有落一滴淚,只是那天晚上與李陵喝了許多久,還稀里糊塗地跟李陵送他的一個胡婦過了夜。

可當幾年後李陵又來告訴蘇武,說「匈奴捕得雲中生口,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崩。』」時,蘇武哭得撕心裂肺,嘔血不已。這之後每日早晚面對南方站立肅立數月,似乎是想為自己敬佩的皇帝,站最後一班崗。

在對於往事的回憶中,圖幾乎畫完了,只剩下最後一個地方,蘇武卻遲遲下不了筆。

「北海。」

他那始終堅定的目光忽然變得遲疑起來:「我待了十九年的北海,究竟有多大,若要畫在地圖上,會是什麼形狀?」

蘇武被束縛在北海一隅,他見過入夏時節如同鏡面的湖水,見到過八月時赤色一片的闊葉,也見過三月份始終不化的藍冰。

當皚皚大雪落下,到處都是一望無際沒有盡頭的土地和白雪,一腳踩進去能沒過膝蓋,不管裹幾層羊皮裘,都能感到徹骨的寒意。那一刻最讓人孤獨與絕望,而陪伴蘇武的,只有那一群越來越老,卻永遠不會產仔的公羊。

有些地方,是永遠忘不掉的,有時候蘇武一覺起來,還下意識地去摸那根光禿禿的旌節,還以為自己仍在北海,直到外面的陽光和熙熙攘攘的長安市井,能讓他長出一口氣。

蘇武猶豫許久,終於下筆了。

「我記得丁零人說過,北海,是狹長的,像一把彎曲的刀。」

正是那把冰冷的刀,將他的人生,一分為二!

叩門聲響起,一抬頭,卻是早就離開典屬國的常惠,拎著一點燔炙肉食,還有一壺酒,笑著出現在門口。

……

「子直怎麼來了?」蘇武收起輿圖,騰開案幾,在無人之時在官署里偷偷喝點酒,是他和常惠這幾年的默契——他們都是不願回家的人。

常惠笑道:「路過典屬國官署,看到裡面還亮著,必是蘇公仍留戀案牘,便進來陪陪蘇公。」

跟了蘇武二十多年,常惠對他最了解不過了,蘇武家裡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兄弟姊妹皆亡、老母已死,妻子改嫁,連兒子也被牽連進上官桀謀反,誅殺。

所以三年來,蘇武寧可沉浸在公務里,也不願回那冷冷清清,只有幾個奴僕的家,他雖然有個堂弟,還有個親侄兒,但不太親近,朝廷但凡有賞賜,蘇武也不置辦產業,笑著說置辦了以後留給誰呢?一律分予故人。

常惠過去是不敢提的,可今日飲了兩盅後,卻試探地問道:

「蘇公,要不,就稟明大將軍和天子,派人去將通國從匈奴接回來吧?」

蘇武瞪著眼睛:「不許再提此事,那是我被李陵灌醉了後,一時糊塗犯下的錯失!」

「沒人會覺得這是錯失。」

常惠啞然失笑,蘇武就是這樣,嚴於律己:「當年博望侯被扣留匈奴期間,也有胡婦及子,後來還和他一起回來了,孝武可曾怪罪?」

蘇武卻依舊搖頭,不管旁人如何說,在他看來,那都是自己人生中的一個大污點。

常惠依舊在勸:「當年和蘇公一起去匈奴的眾人,徐聖、趙終根,誰身邊沒有個把胡婦?卻無人認為他們背棄了大漢。」

蘇武卻火了,指著常惠道:「你常惠常子直,這個痴情之人,不就沒有么?不止在匈奴不親近胡女,連回了長安,都遲遲不願娶妻。」

常惠啞然,頹然低頭,良久又卻又抬頭,拿出一份拜帖笑道:「今日來尋蘇公,是要告訴你,我要成婚了,是少府蔡義之女。」

這倒是蘇武沒想到的:「蔡義之女?哪一個女兒?」

「次女。」

蘇武哈哈大笑:「不是最小的還好,不過哪怕是次女,也能做你女兒了。」

笑了一會,又互飲一盅後,蘇武才湊近常惠問道:「終於想明白了?」

「想透了。」

常惠頷首道:「過去一直鬱結於心,覺得自己在匈奴熬了十九年,歸來時,她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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