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欲飲琵琶馬上催 第127章 金戈鐵馬

……

前曲前居,中曲並左以縱為圓之法,這就是每個漢軍中層將吏都必須學會的圓陣。

這是兵法上說的,但哪怕不識字的孫百萬,追隨傅介子多年後,也知道一個道理:「圓利守!」

所以當在野戰為敵所圍時,賴丹和孫百萬,幾乎同一時間招呼士卒們相互靠攏,結成圓陣外向。

當士卒們肩並肩,所有人都面向外部時,能感受到集體的力量,不至於在面對敵人進攻時一下子崩潰。

不說更近的李陵,元朔六年李廣率四千騎出右北平,遭遇了匈奴左賢王四萬人圍攻,就是靠圓陣才避免了全軍覆沒。

雖然眼下雙方人數比例比那一戰更加懸殊,但龜茲人兵弱,匈奴騎才三四百,孫百萬心裡,仍帶著一絲希望。

他想活下來。

長兵在外,短兵在後,孫百萬使的是八尺長戈,位於最外圍。

銅戈放在春秋戰國乃是軍隊標配,可自有漢以來,鐵兵代替了銅兵,用銅戈的兵士已漸漸稀少。在選擇長柄兵器時,大夥更喜歡卜字戟亦或是長矛,唯獨孫百萬對銅戈情有獨鍾。

盧九舌曾笑言,這是因為孫百萬在隴西老家時種過地,使戈跟揮舞農具差不多,這倒也不假。

譬如此刻,有時候他把戈高舉,用力向下一啄,就像用鋤頭鋤地一樣,將一個龜茲人腦袋上開了個洞。

有時則以戈橫掄,就像揮鐮刀割草,割斷了一個龜茲人的脖子,又劃破了另一人肚皮,讓他捂著腸子哀嚎不已。

而遠處上下攢動的敵軍人頭,在孫百萬眼中,也變成了一顆顆瓜。

「他們都是東陵瓜,又大又甜的東陵瓜,我割斷藤蔓即可。」

這就是絕境之中,孫百萬還能面不改色,握緊戈作戰的咒語。

但孫百萬能感覺到,在揮舞了幾次後,手裡的戈越來越沉了。其餘人也一樣,饑渴交加,步履艱難。

而敵人太多了,乘著孫百萬與他人戰鬥,有一龜茲兵乘機近身,揮舞著西域式樣的短劍砍在孫百萬身上。

力道很大,鐵札甲上的鐵葉子都飛出去幾片,那龜茲人收劍還欲再刺,卻聽當的一聲,一面盾牌掩護了孫百萬,為他擋下一擊。

卻是賴丹,他就在孫百萬身旁,雖然受了傷面色慘白,依然堅持作戰。

孫百萬連忙一收手,反手一戈,讓這顆東陵瓜落到地上開了瓤。

「校尉你退後,你若死了,誰來指揮?」

賴丹話語里滿是絕望:「我害汝等陷入此絕境,百死不足贖罪,今日事休矣,吾等恐將葬身輪台。」

「晦氣話!」

孫百萬氣得給了賴丹一肘子:「乃公可是給家裡誇過口,要掙夠百萬錢,怎麼能死!」

這時候,龜茲人也學聰明了,發現猛攻難以奏效,便在一聲號令後紛紛後退,只圍繞在遠處跟隨,弓手邊走邊朝圓陣開弓。

「舉盾!」

漢軍中氣力大的人扛起寬大的盾牌「吳魁」,其餘人則持朱紋漆革盾,抵擋敵人一輪輪齊射。

似乎被孫百萬罵清醒了點,賴丹在竭力指揮,他們就維持著這圓陣,緩緩向南移動,像一隻在無數海鷗圍攻下,爬向海岸的海龜。

盾牌畢竟有限,不斷有箭矢從縫隙里落下,如同飛速砸落地面的冰雹,並非所有人都有鐵甲胄,有人被正中要害,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

生與死,全憑運氣。

在箭雨圍攻下,漢軍的陣型越來越難以維持,甚至連賴丹也挨了一箭,悶哼一聲後跪倒在地,手中的劍無力地落下。

「校尉!」

孫百萬連忙去攙扶他,一摸才發現,這一箭十分刁鑽,正中賴丹背頸,而且方向斜朝下,只怕已傷到了肺腑內臟,血液正不斷滲出來,甲胄里粘稠無比……

「一將無能,三軍受累,我對不住汝等,對不住大漢。」

賴丹嘴角咳著血,已身負重傷,但孫百萬還是將他攙了起來。

「校尉你是挺蠢的,可只要我老孫還是你的親衛一天,便不能扔下不管。」

他替賴丹大吼道:「諸君,千萬別亂,靠攏袍澤,繼續往前!只要進了胡桐林子,彼輩的箭矢就不那麼疼了!」

可他們的圓陣,已再難向前移動半步了。

天色已經大亮,這個清晨出奇的晴朗,連能作為遮蔽的霧都沒。始終尾行於左右的三百匈奴騎兵,專門挑著龜茲人齊射,漢兵舉盾防禦的當口開弓直射,還一個比一個瞄得准。

一箭箭,洞穿了漢兵不著甲的小腿、手臂,每個人都傷痕纍纍,而那片胡楊林,卻依然那麼遠。

龜殼在無數只尖喙猛啄中,慢慢出現裂隙,鮮血滲透出來,它再也爬不動了。

矢下如雨,漢兵死者過半,陣型雖然還沒崩潰,卻只能越聚越小,最後只能所有人蹲在一個小丘下,盾牌外向,擋住從各個方向射來的箭。

不一會,所有盾牌上都扎滿了箭,遠遠望去,像極了一隻蜷縮起來的豪豬。

「差不多了。」

就這樣持續施射了大半刻,直到箭囊里的箭矢已盡,匈奴的百騎長才讓眾人停了手。

他抽出了刀,催促兩三千龜茲人圍攏過去,取走漢人的性命。

龜茲人手持兵刃,小心翼翼靠近過去,漢軍沒有任何動靜,似乎那盾牌後所有人都已戰死。

直到他們靠近到十步內時,那些扎滿箭矢的盾牌,卻轟然挪開,最後三四十名傷痕纍纍的漢兵,手持殘缺的兵器,怒吼著朝他們衝殺過來!

帶頭的是一個手持長戈的大漢,用一口的隴西腔咆哮道:

「一個胡虜腦袋賞五萬,管他是北虜還是龜茲胡,我今日哪怕要死,死前也要砍足二十顆,掙夠百萬錢!」

……

漢軍在與匈奴和龜茲人殊死一搏,而遠處高崗上,龜茲的指揮官卻早已心神大亂。

面對忽如其來的噩耗,姑翼直接跌下了馬,面如土色。

「龜茲城……沒了?」

遲來的信使結結巴巴地訴說著發生的事,從烏孫進攻它乾,到消息傳至龜茲,龜茲王絳賓派了幾人想來輪台報信求援,剛出城,卻遭遇了烏孫的前鋒斥候。

除他以外,所有人都被射殺,馬也死了,此人鑽入林子才逃過一劫,等到天黑後才敢出來,卻遠遠望見龜茲城燃起了幾股濃煙,城內哭聲震天,想來是被攻破了。

於是信使一路步行,跌跌撞撞到達下一座龜茲人的城邑,才弄到馬匹趕來報信。

「不想路上又遇烏孫斥候,挨了一箭。」他咧著嘴捂著傷口,姑翼卻已經聽呆了。

他料想漢軍最快的援軍,也得到月余後才從玉門抵達渠犁,不曾想,敵人竟會從西邊來。

儘管醍醐阿達和姑翼做過烏孫加入戰局的推想,但沒想到會這麼快。

「是從龜茲城逃走的烏孫公主、王子,還有那個漢使,任弘!」

醍醐阿達知道,自己的致命失誤在哪了。

「他們竟未逃到南道,而是回烏孫搬了救兵,烏孫肥王亦不顧邊境上的右賢王部,死心塌地要倒向漢軍了?」

「還是說,烏孫還沒到與匈奴直接開戰的程度,這只是對龜茲的報復?」

漢使究竟是如何說動烏孫的,二人不得而知,但哪怕烏孫出動數千騎,也不至於這麼快就拿下龜茲城啊。

但事實擺在眼前,不論如何,龜茲遭到烏孫攻擊是真,輪台城外的戰鬥尚未結束,姑翼已經六神不安,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形勢已變。」

醍醐阿達卻已經想好了打算:「左力輔君,吾等要速速殺光那些頑抗的漢兵,而後退守烏壘城,為正在圍攻鐵門的右谷蠡王部,擋住烏孫人!」

這一戰最關鍵的地方不是輪台,而在於鐵門。

那該死的任侍郎,可恨的鐵門關,堵死了匈奴進入西域的大道,如鯁在喉。只要拔除此關,匈奴右部大軍便可順暢南下,趕在漢軍抵達前控制北道。

「但龜茲城,龜茲王……」姑翼仍在遲疑,考慮回援是否有勝算。

醍醐阿達哈哈大笑:「你放心,只要右谷蠡王和日逐王能毀掉鐵門,會師一處後,調轉馬頭西向,便足以將烏孫人趕出龜茲。到時候,只要你蓄起頭髮,你就是新的龜茲王!」

姑翼默然了,事到如今,也只能聽匈奴主子之命。

二人目光看向南方,戰鬥正接近尾聲,漢軍的圓陣破了,似乎正在殊死一搏,與龜茲人白刃混戰在一起。

姑翼正要下令所有人一擁而上,速速結束這場戰鬥。

醍醐阿達卻回過頭,望向在早霞映照下的西方,皺起眉來。

他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

它們來自西邊,讓地表微微震顫,讓坐騎隱隱不安。

醍醐阿達立刻跳下馬,趴在地上附耳聽了一會後,勃然色變。

那是蹄聲陣陣。

那是千軍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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