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正在等他。這是一個四周全是高大住宅樓的公園。大老遠他就看見她在來回踱步,忙著講手機,一邊跟電話那端的人打著手勢激烈地爭辯。等他走近了些,他看見她鑲著珠珠的袖子揮得虎虎生風。她告訴正在聽她電話的人先別掛斷,然後轉撥到另一條線。她問這人能否在二十分鐘裡頭做出決定。她說就照原稿刊登,不可以做任何的修改或刪節,這已經是最溫和的版本了。如果還要再溫和一些,這篇東西還有什麼刊登的意義,登不登都行,隨便,但她二十分鐘內必須知道迴音。她輕輕做了個手勢叫董丹別打斷她。她又將電話轉回第一個在線的人,卻發現對方已經掛斷了。她氣得齜牙咧嘴,說是那家報社的社長湊巧看到了董丹即將被刊出的那篇文章,當下喊停,希望部分內容能夠刪去。
「所以我又找了另一家報紙。」
她撥了一個號碼開始等候。對方終於接了電話。她說她或許可以要求作者考慮將文章中部分遣詞用句稍作更改,但是文章中所提到的人名和地名不可以動。毫無預警的,她將手機交給了董丹。
「你跟他說,這是一篇實地查訪,不是小說。」她壓低了聲音說道。
董丹不懂「實地查訪」是什麼意思。他記下了這個字眼,模仿高興一分不差地重述了一遍。
「您是董丹?」
「是我。」
「我是王主編。」
「很榮幸能跟您說話,王主編。您還好吧?」董丹道。他感覺高興在一旁瞪了他一眼。
「我非常喜歡您的這篇東西。」
「您這麼說,真是太客氣……」
「不過我們社長對您文章中有些部分不太滿意。」
「是嘛……」董丹朝正在盯著他的高興望去。
「如果這次您堅持不修改您的大作,我完全理解,我們期望以後還能看到您的作品,這次不是我們關係的結束,而只是開始……」
突然他的聲音被高興湊到電話機大喊的聲音蓋過:「你甭想讓他妥協!他這個人是有原則的!」
編輯不理會高興,繼續跟董丹的談話。
「很遺憾這一次我們沒能合作,我們很希望不久的將來能再看到您更多的傑出作品。再見。」
「再見。多謝……」董丹道。
編輯早已經掛了電話。
「搞定了?」高興拿回她的手機。
董丹看看她。「他說他很遺憾這一次不能合作。」
「什麼?」高興尖叫起來,「他不打算今晚上你的文章?」
「恐怕不會了。」董丹道。
「那你還跟他說謝謝?你謝謝他取消了你的文章?」她轉身就丟下董丹走開,走了幾步之後又折回來,因為突然才想起她的車還停在這兒。「你怎麼這麼容易就讓他把你甩了?你怎麼可以讓我為了登這篇文章花的精神、時間、口舌就這樣白白浪費?只要他過去答應過,就絕對不能放棄。用你的一口爛牙緊咬住不放,用你那臟爪子抓住他不放,絕不放過他。」
「我不能強迫他。」
「你真是無藥可救。當一個新聞記者,你得厚臉皮、頑強、冷血、難纏,而且還要給他們來點恐嚇。」高興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開始撥另外一通電話。
她望著董丹,卻彷彿視而不見,嘟起了嘴,在車上敲著手指頭。她對於任何要她等候的人都極度不耐煩。她掛上電話,想了幾秒鐘,再撥另外一個號碼。「快一點,快點接電話,王八蛋,二十分鐘早就過了。接電話呀!」她放棄了,再撥了一個號碼。「王編輯雖然混賬,至少他還能像個男人一樣面對我們。」她邊說邊撥號。「這個傢伙告訴我二十分鐘內會有決定,結果連電話也不敢接了。」她把電話放在耳朵邊,嘴裡仍繼續地說著話。「王八蛋、狗屁……噢,喂!我是高興!」
當她終於掛上了電話的時候,董丹明白她在撥了無數個恐嚇電話後,終於找到一家雜誌對他的文章有興趣。然而即將發刊的這一期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從現在算起兩天就要出刊,這一類文章的版面早已經滿了。
剛掛了電話,高興立刻又撥下一個。「我是高興。也不問問我吃過晚飯沒有。……當然沒有,因為我已經吃狗屁吃飽了。你是不是有一篇文章投到了《農民月刊》?太好了。我一聽就知道那篇文章是你寫的。哼,會替稿費那麼低的地方寫稿的,大概沒有十個人。幫我一個忙,好不好?……把你那篇文章抽回去,就告訴他們你要做重大修改。我會想辦法讓你那本書出版。怎麼樣?我有一篇東西,必須立刻登出,不能等。你那篇東西可以等。……一言為定?」
她深呼了一口氣,掛上電話。現在董丹終於明了「頑強、難纏」是什麼意思。她把剛剛打電話時卷到肩膀上的袖口放了下來,一邊朝董丹微笑。
「你想學開車嗎?」她問,把鑰匙丟給董丹。「我可以教你。」她望著董丹,徹底恢複了她的女人味。「為什麼不是現在?當然是現在。等到了明天,我也許又會變成了一個潑婦,才沒時間為我未來潛在的男朋友當駕駛教練。」
看見董丹目光迅速彈開,她大笑起來。
上車前董丹問她為什麼這篇文章不能等。因為打擦邊球的文章都不能等。怎麼是擦邊球呢?報社的社長告訴她的。原來她跟那個社長有交情?沒有交情,不過他對董丹那篇東西的反應,告訴了她這篇文章是個驚險的擦邊球。近來媒體太自由了,要對某些長舌記者們約束一下。這些記者管起黨內幹部腐敗的閑事管個沒完,拿白家村的基層農村幹部說事。
「如果這篇文章這個月不上,永遠都難上了。」高興道。
她握住董丹的手,把它放到了緊急煞車桿上,車子突然就朝後移動。
「以前開過車嗎?」
「我以前在家裡頭開過拖拉機。」
她笑起來,把董丹的手緊緊握了幾下。她的手很骨感。當她向前傾時,董丹聞到一股奇特的味道。那是熏鴨或熏肉的氣味。整個晚上她忙著講電話找地方登文章的時候,一直煙不離手,把她自己熏著了。董丹對她突然感覺一種憐惜。高興的善良溫柔似乎令她自己窘迫,所以董丹懷疑,她的內心比表面上看起來要溫柔得多。
「好吧,現在就來開拖拉機。車開快,猛按喇叭,誰擋你道你就罵。」高興道,「開始。……很好。……換擋。……嘿,不賴呀。再快點兒。你看,我可是沒綁安全帶喔。如果出了車禍,我跟你死在一塊。你怕什麼?再開快點兒。按喇叭。再按。」她搖下窗子。「各位,看看這一幅共產黨的最佳寫照:拖拉機手與他的愛人同志。」
高興沒在耍性子的時候,看起來不差。董丹記得那天在陳洋醫院門口草坪上看到她那副無助的模樣時,曾經感覺自己挺喜歡她的。
「嘿,你會開了。我們倆可以是最佳搭檔。你採訪,我寫稿。你開拖拉機,我打恐嚇電話。你那張金毛犬的臉,讓誰都信任你。他們信任你,不就對我有利了嗎?」
到了個十字路口,一輛車不按規定停下等候,突然就沖了出去。
「有病啊你!」高興大喊,用手緊壓住董丹膝頭要他快踩煞車。她那一副金屬邊的太陽眼鏡原本給推到了頭頂上,這時打到董丹的臉頰,掉落了下來。
董丹下意識地伸手想保護自己的眼睛,車子一打滑就沖向了人行道,一個急煞車,前輪已經開上了人行道邊石。一根路旁的樹枝插進了車窗,高興撲在董丹的肩膀上,笑得前仰後合。
「能看看你的駕照嗎?」一個聲音說道。
一個騎坐在摩托車上的警察冒出來,警帽拉得低低的,完全看不見臉。
「警察大哥,你該去追那孫子,他差點害我們送了命!」
「我一路跟在你們後面,你們是在開車還是在耍大龍啊?」那警察道,「駕照。」
董丹不知道該怎麼說或怎麼做,只聽見高興一旁小聲地道:「收起你那一副傻笑。」她打開車門,婀娜地踏出車外,儀態撩人地走向那個警察。
「我們可沒喝酒,警察先生。」
「我說過你們喝酒了嗎?」
「我們只是太累了,工作了一整天。」
「駕照。」
「這年頭,當記者不容易,這你知道。」
警察完全不理會如站立的水蛇般性感的高興,弓下身朝董丹問道。
「是你把駕照交出來呢,還是想跟我走一趟?」他問。在警盔的陰影下,那張臉露出了下半部,那是一張很年輕的臉。
「他駕照忘了帶,我的在這裡。」高興把自己的駕照交出去時,手指頭和對方的手接觸了一下。
年輕警察感覺到在兩個人手之間的鈔票,他人一縮,像吞了只蒼蠅似的,嘴角一緊。
「我們很抱歉。」高興道,戲劇化地垂下她的頭。
「開車要小心,別讓我再逮到你們!」年輕的警察狠狠地說,內心的自我厭惡感轉化成了一種仇恨,恨這兩個讓他產生自我厭惡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