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洋住處的大門口,那個門房因為認識董丹而把秘密告訴了他。老頭此時正待在他鄉村的別墅里,距離市區五十公里。那現在是誰在照顧老頭呢?司機和廚子。李紅沒有跟他一道去嗎?沒有,她得回她家照顧她生病的母親,她母親心臟不太好。有沒有公交車可以抵達陳洋鄉下的別墅?就他所知道,沒有。
無所事事的董丹又來到了「綠楊村俱樂部」。此時正是生意清淡的時刻。「盲人」按摩師們正在休息室里打乒乓球,另一邊,年輕的男孩女孩們正在觀看電視連續劇。老十坐在電視機前的地板上塗腳指甲油。看見董丹,她立刻彈了起來,一隻腳歡跳著迎到門邊。當著大家的面,她毫不隱藏她對董丹的情感。她其實是在向他們炫耀董丹。
十分鐘後,他們倆來到了大街上。老十跟經理說她感冒了。他帶她進了地鐵站,她很驚訝董丹並沒有開車。他說他沒錢買車,她說記者不是掙得不少嗎。如果老家還有老爹老媽,每月等著他們的兒子寄錢回去,哪兒還會有錢?那就等她嫁了有錢人,買輛車送給他吧。什麼時候嫁?早晚唄。她問他喜歡BMW還是賓士,要不就法拉利。她說賓士敞篷車挺舒服的,夏天把車頂放下來,冬天座位還有暖氣,只是它的造型沒有法拉利那麼出風頭。她對車子了解得還真不少。當然啰,活在北京這種城市,人人都得趕緊長知識,是吧?沒錯。她微笑起來。他也跟著笑了,同時想問她有沒有坐過這些在北京大街上呼嘯而過、把許多騎自行車的人嚇得半死的名車。他還想問,她是否坐過那種燒包開的車,就是那種專靠坑人發財、邊開車邊伸手摸她大腿的燒包。但他沒問出口,卻聽她說她姐姐的男朋友經常換車,越換越燒包,還請過她坐他的車。董丹問她會嫁一個像那樣的燒包嗎?不會。為什麼?因為他不是真有錢,他只是假裝有錢。他望著她桃子型的臉蛋,左邊的唇角一顆紅痣,讓她看起來十分撩人。他突然注意到她的一雙眉毛看起來跟以前不一樣。他聽說有些女人會把真眉毛拔掉,紋上假眉毛。紋出來的眉毛都有著相同的弧度——好萊塢型的弧度——工整而完美。董丹不禁想像,有著六億五千萬女同胞的國家裡,所有女性都有一副相同弧度的工整眉毛,人多眉毛少。老十今天的衣服讓她看起來有些老氣:黑色蕾絲的內衣加上一件白色外套,底下一條緊身的白色短裙。她走起路來膝蓋打彎,屁股往後,看起來像打算坐下又停止了。她還沒學會怎麼穿高跟鞋,可是她還算得上是美女,知道怎麼樣利用自己的條件。
這時是初秋時分,天空清澈,有著微微涼風。他們一路慢慢溜達著來到了北海公園,連手都不拉。一塊走在外邊的世界對他們來說是新經驗,彷彿他們得重頭開始建立他們的親密關係,以一種新的方式,不同於從前躲在陰暗的按摩室里的方式。他們眼神交會時,心跳會加速;每次他的手或肩膀不經意就碰到了她,剎那的接觸造成了一種緊張的偷情樂趣,讓他們找回了少男少女的感覺。這樣的閃爍碰觸令他們顫慄,渴望得到更多。
在北海公園,他問她想不想去划船。她說當然想,她還沒划過船呢。兩人交換了一個微笑:北京的情侶們都要去劃划船。在小碼頭上,她坐下來把腳上的高跟鞋脫掉。隔著絲襪,董丹看見有兩顆水泡都已經流血了。他把她的腳放在自己膝頭上,查看傷口,責怪她腳痛成這樣也不出聲。他叫她等著,自己跑到附近的商店,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藥棉和消炎藥膏。在為她的傷口擦藥時,他問她還痛嗎?不疼,她沒有什麼感覺。她揉著他的頭髮跟他說,那頭有個老太太看見他跑去店裡幫她買葯時,猛誇他呢。怎麼誇的?她說老十是好福氣,嫁了個疼愛老婆的男人。
「至少,她以為你是我老公。」她說,「人家把你看成我老公,你願意不願願意?」
他不敢作聲。
「老太太們覺得好男人都會早早成家。」
「這也能叫鞋?」他指著她那一雙用蕾絲裝飾的高跟鞋。「穿這玩意兒怎麼走路啊?」
她說她又沒想到要走這麼多路,她以為會坐他的車呢。她的腳又大又結實。他則說他討厭女人那種又小又肉的腳。她的腳看起來既健康又自由,是那種在田裡很能幹的一雙腳。很會爬山,她說,還可以背著一堆柴爬在那些陡峭的羊腸小道上,有時候背的是磚頭。她曾經挑磚上山?對呀,那時候山頂上修建賓館,給旅遊的人住。背磚頭能掙不少錢,村裡人都搶著干。噢,難怪她有這麼一雙強健的腳。
他蹲在她的面前,她的腳在他的膝頭上,正像她把他的腳放在她的膝頭上給他按摩一樣。
「我們倆的腳……」她突然大笑著說道,「比我們倆先認得!」
他突然想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這麼開懷。哎呀,她真漂亮。
舢板全部停開,因為下午要刮大風。他們很失望,改去附近的餐廳吃飯。一路上他攙著邊走邊笑的老十。她說他要開車就方便多了。沒問題,車就來了——他一把將她抱起,背在背上。她掙扎著想要下來,但是他不讓她下。就這樣,一人騎在另一人的背上,走進了公園對面的一家館子。
「人家都在看我們。」她說。
他笑著把她從背上放到座椅上,椅墊很臟。這是一家四川館子。一個男孩拎著茶壺,壺嘴足有一米半長,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把熱茶噴射到小杯子里。從茶壺傾斜到熱茶從壺嘴噴出,中間有個短短的停頓,讓人意識到,茶在壺嘴裡奔走了多長的距離。她在桌子底下伸出腳去碰他。他則想像她那受傷的腳跟,貼著繃帶,表皮脫落,露出了濕潤的嫩肉以及下面纖細的神經。他從未嘗試過這樣的親密動作。感覺有一點點色情,非常的越軌。她的腳從他的小腿已經移到了膝蓋。他暈眩了。
他讓她點菜。她讀著菜單,點了一道沙鍋魚翅和魚香乾貝。她跟服務員開玩笑說,可別拿粉絲冒充魚翅來騙他們。不會的,他們一向有誠信。老十又說,如果他們騙她,她吃得出來,因為粉絲跟魚翅的區別她一清二楚。看起來,她常常上館子了,董丹心想。那她都跟誰去呢?跟那些身子和腳被她親密伺候過的傢伙嗎?就是多付一點錢就得到額外服務的男人們?
她繼續點菜。他開始擔心了,他身上只帶了一百塊錢。他從來不帶太多的錢在身上,他總是把錢交給小梅。小梅很會存錢。他記得今天出門的時候,小梅放了一張一百塊錢的鈔票在他的皮夾里。另外還有幾張零鈔,他已經花了一部分,用來買了地鐵車票和雪糕。其實雪糕根本不該買的,一個就要二十多塊錢,因為是從美國來的一種叫Haagen-Dazs的牌子。老十對舶來品了解得還真不少。早知道他該讓她一個人吃雪糕就好了,可以推說他不喜歡甜食,或是他要抽煙,或是編一個任何其他類似的借口,省下二十塊錢。
他跟女服務生又要了一份菜單,假裝在欣賞菜單的設計。菜單設計得很糟糕,這家館子的問題就在於他們費儘力氣讓一切看起來豪華。他的眼光直接就盯在了菜單右邊的價錢部分。以前在麥當勞,每當小梅盯著櫃檯上方菜單右欄的時候,他總會取笑她。單單那一道魚翅沙鍋就要七十塊,四川師傅懂得怎麼燒魚翅?四川離海要多遠有多遠。如果是真的魚翅,恐怕遠不只七十塊錢。七十塊錢能把鯊魚尾巴在他們的湯里涮一涮算不錯了。減掉一個魚翅的錢,他皮夾里就只剩三十塊了。她告訴他要知道四川館子好不好,就要看他們端出來的冷盤地道不地道。因此,她又加了幾道冷盤:四川泡菜、夫妻肺片、熏鴨脖子,還有手撕雞。她看菜單的時候,眼睛只盯著左邊。
他後悔不該把前幾次的車馬費全都交給小梅。他喜歡看妻子數錢的樣子。數完她會宣布,他們目前存款的總額。前天晚上,他不是才交給小梅五百塊錢?加上皮夾里的一百,他本來應該有六百塊。六百塊!只能在這兒吃一頓飯!小梅知道會心痛死。他希望老十不要再點了,他賺錢不容易。要撒謊、要裝蒜、要時刻提高警惕,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並且很消耗人,這就是為什麼一年來他吃香的喝辣的,體重卻越吃越輕。此刻,他聽見老十問女服務員,他們有沒有雞尾酒。雞尾巴做酒?不是,老十笑了:就是一種飲料的名字,把酒和果汁混在一塊兒。他們沒有雞尾酒。那有沒有白蘭地呢?大概有,她得去瞧瞧。
他希望那個服務員千萬別抱著一瓶昂貴的白蘭地回來。如果那樣,他得跟老十撒謊,他不能喝酒,因為今天傍晚有個重要的會議。她繼續看菜單,輕輕皺著眉頭,問他想吃對蝦嗎?不,不想。那好,因為她也不想。他感覺鬆了一口氣。她總共點了幾道菜了?六道,不包括那些冷盤。他兩趟酒宴存下來的錢全泡湯了。
「看來你真餓了。」他說。心想,不知道館子附近能不能找到自動提款機。
她抬起眼對他微笑,合起了絲緞封面的菜單。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滾燙的溫度讓他一陣痙攣。她又開始談她姐姐了。他拿起她的手,輕輕愛撫著。他原以為今天他們會放個假,不再談論她姐姐。他握緊她的手,怕她眼中的